湖泊(下)
說到那麼一點事,她又有氣。婆婆說她下田做那麼一點兒,還不如「悅仔」掉落的。悅仔是村裡最勤快的女人,更氣死人的是,至今未聽見悅仔腳痛。這句話早該隨講的人一起死去,在台北的女兒台語真不行,哪知她沒事有一天突然想起。憑記憶音說出來才恍然大悟,阿嬤講話那麼毒,原來不是「打陀螺」,是「打掉落」,「恁阿母做無悅仔一個打掉落」。
她這一年坐在沙發上的時間,比過去十年多。下半身失蹤愈久,找回來磨合的時候愈痛苦。總是膀胱命令她起身,解完尿,繞進廚房摸一摸,把青菜、蘿蔔、菜刀和砧板,廚房能搬的事情搬到茶几上。畏懼行走,她待置沙漠中,不去尋找綠洲,導致尿道、膀胱、腎臟都出問題。
走到這個地步,她愈知道自己跟不上婆婆。有一日婆婆突然就不下田了,翹腳在沙發上坐,難道也是腳痛?就算是,也絕對沒她嚴重。公公早死,婆婆孩子生不到她一半。日頭落山,老太婆行向西,意公仔家是社內最涼的所在,意公仔識字,讀書、看報紙,出外的幾個女兒有栽培,賺回來給他的錢多得什麼似的。他日子過得涼仙仙,一襲白棉紗、一支中國扇,不是老了才這樣。聽歌唱曲,種花飼鳥,希望更多老人跟他一樣懂得享清福。
婆婆翹腳坐在沙發上,大聲講給大家聽:「意公仔講,咱的代誌已經做了啊!」若像在傳教,一遍又一遍,將「我們的事情已經做完了」的思想,灌輸給尚在拖磨的老太婆。
原來事情做完而不全然做完,是這麼艱苦,沒人服侍,事情永遠做不完。她想到自己比那隻牛還慘,那隻牛事情也做完了。她關掉電視,扶著茶几緩緩站起,身軀重似整座沙發黏在屁股上,全部由膝蓋承受。
重拾雙腳就得做事,丈夫交代,等傍晚彼個人來的時候跟他講,莫再放東西在我們門口。連續幾日,聽到聲才行動,已不見人影,她今日就要在門口等到他出現。
她推門出來,像笨重的風吹拂笨重的茅草。貓一隻一隻稍微動了動,腳墊子仍然縮在身軀底,一群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地盤據在屋簷底至圍牆尾的邊角,面向離牠們不到兩公尺的貓槽,好好一個不鏽鋼碗公被從高雄回來的外孫女拿出來,擱在埕上做貓槽。槽底結一層黑痂,乾枯的剩飯菜凝固,魚刺和蝦殼落在地上。
「上無路用就是在飼貓。」看不到哪好歇腳,她正想去搬椅子,有一個人騎一台電動車停下來,像似郵差動作熟練又理所當然。鄰居家的越南媳婦在村頭的安養院工作,聽她說那個人是住「我們那邊」的,有中風,他們才放心讓他一直來放剩飯菜。曾照雄碰見過,跟人瞇笑點頭,卻要她開口拒絕。
沒想到這個人出乎意料並不多老,扶著車把手那截手肢還刺龍刺鳳,看起來好好,哪像中風。可不是亂來的,他準準將塑膠袋擲落在三階門階中間那一階,靠近花圃的坎角,「趴」一聲落地,她振奮了一下。
「欸,先生!」她不知道為什麼叫他「先生」,還用國語,「你今天這包丟一丟,不要再丟了。貓吃不多,都外面的狗偷跑進來吃。」她看他嘴好像在動,又說:「本來也是想拿去田裡做肥料,馬公豆漿店會給豆漿那個渣就有夠,不需要那麼多啦。」他雖然面朝馬路夕照日,有時下巴微對門口動一下,她問:「你們這麼早就吃飽了喔?」
「一放飯,我就拿來,跟中午的一起拿來……」
「啊你欲呷啥?」她向前移動,扶著圍牆說話。
「我有時叫那些小妹幫我隨便炒一點小菜,要不然就吃泡麵。」
「你們那邊有電視嗎?」
「你對那邊很不了解,怎麼會沒電視。總統換女人當了,一直報不停……」
「轉轉走,活欲吵死,你是哪裡人?」
「嘉義人。」
「戶口遷遷來這邊,坐飛機半價。」
「我女兒嫁在這邊,從布袋坐船過來很近。你有沒有看到,你們這棵樹長很多蟲,白白的。」
機車上的男人大扭著脖頸,憂愁地望著花圃上橫著長的一棵樹。她這才看到他全臉,嘴邊凹陷,比剛才皺又老,七十幾歲一定有。她跟著望那棵樹一眼,調整好姿勢,在相對應的門階另一側花圃坐落。再看他還在,臉朝前方,手扶著車把手,好像等著要給他什麼載。
她正要好好跟他講這棵樹的事情,東邊興起一個壓馬路的運輸聲,她拉長下巴說:「公車來啊,先閃邊。」見他靠右,改變主意又斜向左,知道他要走了。她也改口:「騎去、騎去,廟邊左轉一直騎,就可以回去你住的那邊,慢慢啊騎啦!」
多坐兩分鐘,她傾身拾起階上那個裝有飯菜的塑膠袋,近看花圃上馬公的女婿拿來種的樹,不管是花、葉、樹枝、樹腋全都白毛毛,長滿白菇。他若還沒走,一定要跟他說:「飯加減吃,別吃太多泡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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