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奎琳的傳奇（二）

江老師再嘆一口氣，「還不是為了接海莉上下班。」見傑奎琳臉上有些困惑又好奇的神態，江老師只好繼續說下去：「也是去年，海莉出了一次車禍，車子被撞壞了，送去修理廠修理，每天上下班就成了問題。正好約翰上班途經她家，就說好每天約翰順路接了她，下班呢，可以請妮可送她。」

可是沒想到，妮可竟然連接海莉上班都搶了，讓約翰非常生氣。兩個人鬧得很厲害，不講話了。其實，妮可下班送海莉回家還好，接她上班就實在是要繞路了，而且還是不小的一圈。

傑奎琳露出一個嫌惡的神情來，「我平時最煩拍馬屁的人了！」

江老師笑笑，「那是人家會做人，好吧？」

傑奎琳益發攢了眉，「就是拍馬屁，小人啦！什麼會做人！瞎講！」

江老師也不認真跟她計較，只細聲說：「其實，妮可那麼會講漂亮話，也不是人人都做得來的，那是一種本事。」

傑奎琳的眼睛裡閃爍著厭惡，「賤！我才不要！」

江老師和唐老師兩個都不作聲，傑奎琳也就不說話了。車廂裡沉默下來，似乎每個人都在想心事似的。

其實，傑奎琳也並非想要有人跟著她聲討什麼人，她只是喜歡嘰嘰喳喳罷了。況且，什麼事只要說出來，就不再是一樁事了，她也從來不會在心裡存著什麼事，除非實在是大事體。可是，人活一輩子，除了生死，還能夠有什麼事是大事呢？傑奎琳心下想著，嘴角不由得浮起來一個譏誚的笑。她這一生，活了六十幾歲，還真的頗經歷了好幾次大事！也因為見了生死離別數次，她對生死已經看得不那麼重了，只覺得時限到了就到了，沒有什麼好掙扎的。

反正她早給自己買好了墓地，等到兩眼閉了，就埋在那塊埋了很多華人的墓地裡。到了地下，還能遇見操著相同語言的人，否則，身邊全是講英文的多難受啊！雖然在美國生活了將近四十年，說英文都完全沒有問題，但總不如講中文來得自如。一想到竟然連死後來到地底下，要說什麼語言都考慮到了，傑奎琳忍不住笑出了聲，暗暗叫了一聲：「要死啦！地底下要說的語言都想到了！真是無聊啦！」

說笑話似地說給艾琳聽，不想竟勾出來艾琳的眼淚，「傑奎琳呀，你是自己買的墓地啊？怎麼不叫兒子、女兒買給你？你一雙兒女也算是白養了！」

傑奎琳卻揮揮手，很瀟灑的樣子，「我自己有能力買，幹麼要他們買給我？他們有他們自己要照管的人跟事。」

艾琳眼淚汪汪的，「養兒防老，我是不會有了，我這一輩子沒有生養過。可是你不一樣，你當初來美國不就是為了一雙兒女嗎？可是呢，你看看，現在的你還不是和我一樣，身邊只守著個已經不大中用的老公，其他的，還有什麼？」

聽見艾琳這樣說，傑奎琳臉上呆了一呆，但立刻就甩了一下頭，「哎呀，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現在有手有腳的，什麼都能幹，才不指望他們呢！人，頂要緊的是自己能幹，知道吧？」

艾琳從背包裡掏出一塊手帕子，擦擦眼睛，點點頭，「想想也是。唉！你說，人活一輩子，多難啊！」

傑奎琳點點頭，心裡也模糊地想到，活著真的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跟艾琳分了手，傑奎琳回到家，兩間房的老人公寓空蕩蕩的，安靜得彷彿掉一根針在地板上都聽得見聲音。傑奎琳光了腳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心裡空得就好像諸葛亮的空城似的。「空城計」，傑奎琳兩道紋了幾年已經些褪了色的眉毛往一起聚了聚，目光飄向牆邊立著的櫥櫃，玻璃門後邊的架子上，大大小小擺著好幾個相框，其中一個是丈夫先前唱戲時的劇照。

傑奎琳看著那張相片，突然鼻子裡頭就酸上來了，兩顆大大的淚珠子越過淺黑色的下眼線滾落出來。「左右琴童人兩個，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來、來、來，請上城來聽我撫琴！」

相片裡的丈夫長鬚冉冉，羽扇綸巾，通身上下都是一副諸葛亮的氣度。傑奎琳身子一矮，坐在了沙發上。那時多熱鬧啊！她模糊地想著，眼淚珠子成串湧出來。

傑奎琳從來都是哭給自己看的，也往往是哭過就過去了，好像眼淚可以沖走一切煩惱與憂傷。剛剛擦乾眼淚，手機就響了，傑奎琳低頭一看，是丈夫。她微微攢了眉，接通了電話。

丈夫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不過是問她這兩天忙不忙。她回答說還好，就不說話了。

「喔喔，不忙就好、不忙就好！」丈夫迭聲說。

傑奎琳撇撇嘴，「好什麼好？」說著心裡突然湧起來些許的不耐煩，想掛了電話，但是又不能。（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