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一）

珍妮出門前，在門口的鏡子照了一下，頭髮油膩了，緊趴在頭皮上，白頭髮一根根地豎著，顯得更多。白頭髮比黑髮硬，黑髮趴著，白頭髮就站著。臉上的皺紋好像又深了，眼袋比平常腫脹，露著青綠色，昨晚睡晚了。炒菜時穿的家居服印著一隻拿著鍋鏟的花貓，這還是十年前在北京的日購商場買的。這衣服穿著出門不合時宜，但很舒服。珍妮每天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換上這套家居服。是換身衣服呢，還是就這樣出門？她想了想，還是省點事吧，天快黑了，誰看自己啊。

珍妮需要呼吸新鮮空氣，現在立刻馬上，在日落前，消化一下心理諮商師今天給的新概念：邊界。這個全新的概念令她著迷又困惑，好像解釋了自己疲憊又倉促的生活，以及日益變壞的脾氣。但是答案到底在哪裡呢？就像在迷霧裡開車，知道路在前面，但看不清楚。

珍妮從來沒有想過邊界，如果每個人都有邊界，這個世界和人群是不是就彬彬有禮又壓抑呢？那自己是不是可以任性地甩開給自己銬上的枷鎖？例如不停撿起散落在客廳四處的臭襪子、清洗堆積在池子裡的髒碗。例如告訴在國內折騰創業兩年，還無果，還不斷找她要錢的老公，這次真的拿不出錢了？還有老闆堆給的不屬於自己的工作？那如果自己不清理房間水池，招來螞蟻又怎麼辦？不給老公錢，他走投無路，或是出軌，又怎麼辦？不喜歡的工作就不幹，被開掉，日子豈不是更糟？如果繼續包辦這些無邊無際的瑣事，她感覺自己快要被淹沒了，水已經漫到了脖子。

剛一開門，兒子麥克提著健身包，染得焦黃的頭髮冒著熱氣，正要進門。高一的他開始竄個兒了，新置辦的Nike新款運動衣，配上專業的跑步鞋，他剛和同學從健身房運動回來。麥克最近特別注重外表，嫌自己沒肌肉、太瘦弱，提出要多吃肉、喝牛奶，不吃米飯。

麥克上下掃視了珍妮一遍，「媽，你怎麼又穿成這樣就出門啊？你身上一大股中國飯的味道。」麥克吸著鼻子，眉頭皺著。

「還不是做你最愛的紅燒雞腿鬧的啊，沒看見你吃的時候嫌味道大啊。」珍妮回了一句，邊界，要讓兒子知道自己的邊界，但是這麼回答更像是抱怨。心理諮商師面授的機宜一著急都忘了，第一要做的是，覺察自己的負面情緒和言語，要漸漸杜絕抱怨、貶損和挑剔，這「新我」、「舊我」轉化真不容易呢。

麥克感覺到媽媽的情緒，嘻皮笑臉地說：「我不就是想看見媽媽美美的嘛。」

珍妮說：「謝謝兒子啊，那下次你做飯，我花時間美美？」哎呀，這不是抱怨再加挑釁了。

麥克沒吭聲，趕緊溜進家門。這邊界是不是應該互相呢？也不能總是要求自己給予孩子邊界啊！珍妮的青春期在學校忙著做題考試，放學回家還給大人做飯，哪裡敢像兒子這麼理直氣壯地要求家長什麼邊界啊。不生這閒氣了，還是趁天亮出門散步。

老虎聽到珍妮的腳步聲，從鄰居院子的花叢中竄出來，熱情地在珍妮腳上來回蹭著，嗓子裡發出呼嚕呼嚕的哼哼聲。牠的頭來回蹭著珍妮的腳腕子，像是說：主人你終於出來啦。珍妮的心暖暖的，還是貓咪招人喜歡。她摸著牠的頭頂，又胡擼著牠的下巴，老虎愉快地搖著腦袋。珍妮覺得和老虎的邊界就合適，平常各自安好，老虎對她沒有太多的要求，傍晚一起散步就興高采烈。

這個貓兒子有一個無師自通的本領，就是會跟珍妮散步。牠平常吃飽了，就懶散地歇息在鄰居的花園裡，聽見珍妮的腳步聲就會跑出來，然後跟著她遛彎，經常會沿著社區走上一個小時。有時候老虎會和珍妮遛一大圈，然後一起回家。有時候牠會中途停下來，和鄰居檸檬樹上的藍松鴉吵架，忘記散步的事，耽擱在鄰居的花園裡，但是牠晚上都會回家。

老虎體格威武，渾圓的大臉上，深褐色和淺褐色條紋相間，白色的鼻子、臉頰和胸脯，神氣的鬍子均勻地張揚。牠還有四隻白色的爪子，翹著尾巴走路時，像是踏著白雪，看著就像是個穿燕尾服的年輕人。抱老虎回家的時候，牠才八個星期大，媽媽是一隻純種的緬因貓，爸爸是街上的小混混。珍妮第一眼就喜歡上了老虎，牠的眼神友善又頑強、性格高貴且無賴，牠非常鎮靜地和珍妮對視著，瞬間完成了主人和寵物的心靈鏈接。

這會兒珍妮和老虎結伴而行，她走在前面，光鑲嵌著雲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