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樑土(二)
她用放大鏡仔細地看著殘留在那裡的線頭,很快做出結論,那應當是「イ」,人字旁的部首,眾人恭喜壽星的意思。這就對了,她滿心歡喜地動起手來。
正忙著,聽到一聲斷喝:「你在做什麼?」她抬頭看到了負責人鐵青的臉。
解釋無用,事情又一次到了阿爾多瑞先生的辦公室。修復部的人都聚攏在那間辦公室敞開的門外,都關心整個修復部這唯一的東方人,會怎樣面對雷霆萬鈞的指責。阿爾多瑞先生的大寫字檯上鋪著那件繡品,一根銀針亮閃閃地引著白絲線,插在繡品上。
工作室負責人好整以暇,說是X光顯示,原作品中白色部分大約是箭頭狀的刺繡。
黛安娜趨前一步,將一本從圖書館裡找來、塵封已久的《中國吉祥圖案》,翻到「吉祥如意」,指點著繡品上的相同紋飾;再翻到「松鶴延年」,進一步指出這件繡品是壽帳的理由。她這樣做結論:「無論這件繡品曾經在教堂的位置多麼重要,它原本是一件賀壽的禮物,來自古老的中國,帶著祝福、帶著暖意。它的圖案裡只有祥瑞,沒有刀劍相向。因此,我可以斷定,雙向箭頭不屬於這件繡品的圖案。『イ』的密集排列則表達了眾人賀壽的心願,也是壽帳上常用的小型裝飾。」
辦公室內外,寂靜無聲。阿爾多瑞先生翻開一本卷宗:「小禮拜堂家族中,有兩位男士曾經在杭州經商,一位比較早,清朝初葉;一位比較晚,乾隆年間。他們兩人陸續帶回威尼斯一些瓷器、文玩,以及繡品。這一件,是其中之一。」
此時,工作室負責人已經羞愧地低下頭去。
面對此情此景,利卡爾多應當已經放心了。沒有想到,阿爾多瑞先生還有話說:「X光無法讓我們看到文化的深度。我們的工作場域是博物館,我們面對的不只是威尼斯的文化,甚至不只是歐洲的文化,而應當是世界的文化。感謝丁小姐給我們上了一課。」
十天之後,周五的下午茶時間,利卡爾多穿過廣場,來到黛安娜面前,請她第二天來自己家裡,「吃一個簡單的午餐」,同時遞上一張小紙,上面寫著自己家的地址。黛安娜沉吟片刻,很小心地問道:「不知你同誰住在一起?父母或是兄弟姊妹?我該怎麼稱呼他們?」
利卡爾多笑了:「我的父母住在維洛納,我哥哥家裡,他和嫂子有一對兒女。一家三代六口人住在一起,熱鬧得不得了……」黛安娜點點頭,收起了那張小紙。
利卡爾多轉身走了,沒有看到黛安娜滴落在咖啡裡的淚水。一家六口歡歡喜喜住在一起,那是天大的福氣啊……
第二天,黛安娜穿上唯一的一條絲絨長裙、一件燙得筆挺的白色襯衫,把頭髮挽成髻,用髮針仔細地插好,赴約去了。運河邊上,一棟六層樓的石頭房子,下面四層住了四戶人家,樓頂兩層則屬於年輕的利卡爾多。按鍵通話之後,大門開啟,進入電梯,只達四樓。
電梯門開,圍著白圍裙、頂著廚師白帽的利卡爾多笑咪咪地站在門外,接過她帶來的小禮物,帶著她走到走廊盡頭。那裡有另外一架電梯,利卡爾多將一把鑰匙插入,這架電梯帶著他們登上五樓。
大門開處,面對了寬闊的明窗,廚房、餐室、客廳的設施之外,一面書牆以及一張寫字檯則具備了書房的功能。左側螺旋形樓梯通往上面的一層居所。黛安娜笑了:「樓中樓。」利卡爾多也笑了:「樓上有兩個臥室,因為光線好,我的畫室也在樓上。」黛安娜興奮道:「你畫畫?」利卡爾多回答說:「建築設計圖,我仍然希望有朝一日成為建築師。」
午餐簡單、美味、營養,青蔬沙拉與肉醬麵。知道客人不喝酒,利卡爾多端來了礦泉水佐餐。
「恕我冒昧,人們稱呼你『黛安娜』,你常常好像聽不到。人們喚你『丁』,你馬上就有反應,我怎麼稱呼你最好?」利卡爾多放下刀叉,很誠懇地問道。
黛安娜脫口而出:「你可以叫我『叮叮』。我小的時候,祖父叫我『叮叮』,祖母叫我『叮啊』。」話一說完,滿心懊悔。
果然,利卡爾多馬上追問:「老人家都好?」
她橫下心回答:「先是祖父,緊跟著是祖母,死於1965年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
他吃了一驚,還是繼續問道:「那麼,令尊與令堂?」
她決定用最簡單的方式回答:「1968年,我十二歲,跟著父母下放採石場。大坍方,父母和好幾位工人同時被埋葬。丁家只剩我一個人。」她的眼睛裡沒有淚水,只有強壓住的怒火。他卻轉身拿起面紙擦眼淚,心想,他自己應當叫她「黛安」。
這樣的一問一答,就此中止。靜默中,兩人的眼神傳達了同仇敵愾。
他收拾餐具,她燒水泡茶,用的是她帶來的小禮物,台灣高山茶。
茶還燜在壺裡的時候,她從書牆上取下一本拉丁文版的維特魯威《建築十書》,翻開第一書,有關住房的部分,拿到已經清理乾淨的餐桌上,攤放到他面前,提出了一個古怪的問題:「在建築學上,有沒有一個詞彙叫做『房樑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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