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白紙運動」周年 改變了什麼?
中國在新冠疫情期間採取的嚴格「清零」政策,不僅幾乎掏空了多地地方政府的財政,迄今仍苟延殘喘,還差點引發了另一場六四。當民眾展現僅用一張白紙就能讓國際注目的人民力量之際,中國領導人那句經常掛在嘴邊的「堅持人民當家做主」,不該再只是口號。
2022年11月24日晚,新疆烏魯木齊市天山區吉祥苑小區發生火災,疑因疫情封控導致救援延誤致10死9傷,引來多地民眾悼念。在一張張意喻「無言抗議」的白紙接力傳遞下,瞬間點燃至少21省、超過百家高校學生及民眾積蓄已久的反封控怒火。這波「白紙運動」抗議潮僅持續數天,卻在一年後的今天,仍深深影響著部分曾參與的中國年輕人,甚至改變了他們的未來。
在今(2023)年11月26日,「白紙運動」滿一周年的前夕,BBC(英國廣播公司)採訪了幾位當年參加運動的中國青年。他們不約而同見證了這場被外國媒體認為是中國自1989年「六四事件」後最大規模的公民行動,有的遭到拘捕或失聯,甚至被投入精神病院,也有一些人輾轉到海外,繼續發聲。
他 被關進精神病院
去年「白紙運動」爆發時,張俊傑18歲,在北京的中央財經大學讀大一。相比清華、北大,他的學校當時反應冷清得多。張俊傑表示,11月27日當晚,他獨自在主教學樓前舉起白紙,被保安拍下照片。翌日早上,他又獨自前往同一位置舉起白紙,就有一些校領導、教授等衝過來,叫他不要做這個事情,之後就把他架到了一個會議室裡面。
「學校要我簽一個離校承諾書,裡面寫我因為突發疾病需要返回家鄉治療,然後批准我離開,當時我就覺得很奇怪。」他說。校方通知張俊傑父親將他接回家。張父作為公職人員,擔心連累自己,連番責問他為什麼「要當別人的炮灰」,做這件事時有沒有想過自己的父母和家庭,並強行收走他的手機、電腦,還說他向公安報警了,「公安需要這些東西」。
張俊傑感覺不對勁,就在Twitter(推特,今「X平台」)上嘗試發送求救信息。張俊傑說,回到江蘇南通的家,他過完18歲生日後,父親以檢測隔離為名,把他騙到南通市第四人民醫院精神科,「他們找了一個醫師,說我目前處於精神分裂症發作狀態,我當時聽到像晴天霹靂一樣。他問我是不是在北京做抗議事情,這就是典型精神分裂症狀」。
張俊傑說,他的手腳被捆綁起來,推進病房。醫護人員為他注射鎮靜劑,早晚要他服用精神科藥物。當時就連自己的祖父也都在配合醫護,「一直在說我為什麼會病得這麽嚴重、為什麼要反對共產黨,我當時沒想到我的家人會配合他們對我做這種事情。」
在精神病房被關近半個月,張俊傑出院回家,決定不再回北京上學。今年1月20日, 張俊傑違規燃放煙花爆竹響應網上的「煙花革命」,翌晨突被四輛警車近20個警察帶走,要他簽署一張行政處罰決定書,罪名是「尋釁滋事」,之後警方兩度把張俊傑送回醫院,到4月才出院,「我就很怕,沒想到這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他說。
他 最先喊出習近平下台
賽勒斯(Cyrus)20多歲,運動爆發時在上海。去年11月26日,賽勒斯在微信上看到有人在烏魯木齊中路點燃蠟燭,他心潮澎湃,帶上一包蠟燭,趁自己小區封控前,趕到悼念現場默哀。賽勒斯說,他除了紀念火災死難者,還為三年多來疫情間的一切表示哀痛。
賽勒斯說,人群中他最先喊出「習近平下台」等政治口號;他認為封控帶來的痛苦,不只是源自疫情的禍害,歸根究柢還是國家社會體系的問題。示威後,他在清晨安然回到家,但他發布在微信上抗議照片,讓他被警員上門逮捕他並關押了一天,盤問抗議始末,同時備份了他手機與電腦資料,要他報告示威者行動計畫。
他 當下以為真能改變
Orange的經歷類似。Orange是90後,運動爆發時在成都。11月27日,他看到成都的集會消息,立馬就趕到現場。首次在中國目睹大型抗議,Orange非常激動,「聽到大家敢去喊口號,我真的覺得,當下那一刻的中國社會真的會有所改變。」
報導指出,「白紙運動」發生不久,中國當局便持續對相關消息、敏感字眼進行網路審查。刪除、逮捕、問話——成為很多運動參與者不得不面對的情形。按維權網統計,整場運動中至少超過有100人被捕,部分人已經獲釋,有人則要取保候審,尚有不少人仍然失聯。但此數字無法求證官方核實。
在參與「白紙運動」之後一段時間,國保(中國的安全部門)先後問了Orange三次他有沒有到現場。在這樣的氛圍下,事發一年後,Orange感覺身處國內友人已經很少談論「白紙運動」的事。大家似乎心照不宣地對此避而不談:「可能大家有種不安全的感覺吧。」他說。
他們 最後選擇出走海外
經歷了白紙運動後,南通的張俊傑、上海的賽勒斯、成都的Orange,不約而同地做出同一個決定——出走海外。
張俊傑申請紐西蘭的大學,「一方面想逃離迫害,一方面想把大學念完」。他在恐慌中熬到8月中旬,抵達紐西蘭後,通過網路公開了自己的遭遇。他說,家人隨即遭國內公安滋擾,父親與公安一同要求他把推文刪掉,要他盡快回國,「我沒想到剛發推文就有這麼大的反應」。張俊傑目前在義務律師的協助下,打算申請紐西蘭的政治庇護,讓他能夠長期留在當地。
賽勒斯沉寂多月後成功申請赴英國倫敦留學,踏上英國的土地才又開始發聲。他把那短短一晚的抗議,看作自己的政治啟蒙,投身相關活動。參與運動的經歷衝擊了賽勒斯對未來的規畫,以前他希望到大廠(大公司)工作,現在則想到非政府組織工作,比如國際特赦組織,為人權發聲。「白紙運動改變了我。」他說。
Orange也於今年5月抵達法國。離開中國後,他接觸到不少海外「白紙運動」的組織者。他發現,海外討論「白紙運動」的最核心是政治訴求;「但我當天參與的感受是大家更多是希望解除封控」。這種理解上的落差,甚至一度令他懷疑參與的是否同一個運動。對於未來,為了家人、朋友,他希望保持低調,「(否則)會有很多的麻煩。」
白紙運動究竟給中國留下什麼?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中國研究院院長曾銳生表示,比較直接的一點是,由於封控帶來的痛苦經歷,使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失去部分民望。
「在疫情之前,我敢說,如果中國有一場公開公平的選舉,習近平會以壓倒性優勢勝出。」 曾銳生表示,但在新冠疫情結束後,「人們經歷這一切,這不可能了。」更長期的影響,則是民眾的不滿導致對改變的渴望,但他認為國內反對聲音會招致鎮壓,海外異見聲音影響力也有限。
同樣悲觀的還有Orange。「白紙運動」時期雖然流傳「習近平下台」的口號,但Orange認為即使換了一個領導人,「還是那樣一個所謂獨裁政治,那整個社會結構沒有發生變化,這個社會還是那樣。」他好奇的是,這種情況下,下一個社會運動爆發的形式會是什麼。
身處紐西蘭的張俊傑更關心自己的未來。他從未想到,當時自己一個單純的在校園舉起白紙的念頭,會導致這一連串後果。未來他想好好讀完大學,好好活下去,「有時候還是很絕望,中國的民主化進程好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為保護受訪者身分,Orange、賽勒斯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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