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夢代價大？中國走線客的苦與悲

為擺脫專制而偷渡到美國的中國走線客，其中許多人至今仍在為了他們追尋的自由和夢想奮戰當中。

面對美國新政府在移民政策上的可能改變，懷抱著「美國夢」的他們，擔心惡夢又重新降臨。

即將重返白宮的美國下任總統川普，揚言上任後將在美國啟動「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非法移民驅逐遣返行動，給美國無證（undocumented）移民帶來很大的心理衝擊。當初的一些中國「走線客」，歷經千辛萬苦就為到美國過上「自由美好的生活」，卻仍未取得美國公民身分。川普的宣示讓他們再度陷入那段惶恐之中，有人不後悔，有人留下的心理創傷迄今難以撫平。

據BBC（英國廣播公司）報導，已經身在美國的中國「走線」（非法入境美國的中國移民）社群，特別是「役男」（指兵役年齡的男性，這是川普口中打擊中國非法移民的主要對象群體）或走線家庭對川普這項行動高度敏感。

追尋自由的空氣

「我不後悔，我不離開才會後悔。」來自湖北的楊鑫，兩年前提及偷渡「走線」赴美決定，他毫無猶疑回答；當時他剛到美國幾個月，已遞交政治庇護，強調來到美國就是為了追尋「『自由』的空氣」。現在，中國走線人口數頻頻創下新高的話題，他反而不太關注了，「更重要的原因是生活要過下去，就得加倍工作，不管有沒有拿到庇護，總不能讓自己餓肚子」。

楊鑫這樣的想法在去年庇護申請通過、心情安定之後慢慢開始浮現。他已準備在未來申請美國綠卡。他說不大害怕川普聲稱的「遣返役男」政策是否會影響到自己，自己只想把生活過下去。

搬到洛杉磯後，楊鑫一直從事裝修，以此作為主要收入來源，客戶都是當地的華人移民。「一周工作六天，大概有1200美元，小套房月租600多美元，加上開銷，每個月大概可以存到4000美元，日子算過得下去」，他說。

但是楊鑫也明白，自己是單身一人，比起攜家帶口的走線家庭來說負擔自然輕很多。他去年也曾報名當地的社區大學學習語言，因教學內容太難還有工作時間難配合而作罷。今年，除了原有工作需要的汽車之外，他又花7000美元買了一輛日本Azusa摩托車，周日天氣好就穿梭加州各地騎行，探索並記錄這個讓他「感到自由」的美利堅。

在今年農曆春節的大年初六，來自山東濱州市的自媒體工作者小舞（化名），帶著妻子和三名小孩，持著英國旅遊簽證繞了大半個地球，從北京飛往英國，再轉機前往墨西哥，最終抵達美國加州。生於1986年的小舞今夏已與美國移民官會面申請政治庇護，正等待後續通知。

離鄉是唯一出路

回顧來到美國的複雜過程，小舞說，最初嘗試申請紐西蘭和美國的旅遊簽證均告失敗，沒想到從未出過國的他意外地獲得了有效期兩年的英國旅遊簽證。在做足攻略後，今年年初，他帶著全家從北京飛往英國，再從倫敦出發進入墨西哥，朝美墨邊界進發。

曾在山東地方黨媒擔任記者的小舞稱，在中國時，自己無法不對政治及社會問題發表看法。新冠疫情封控期間，他因批評嚴厲防疫措施致文章被刪、帳號被封，甚至被公安叫去「喝茶」；壓垮小舞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白紙運動，「這些年來，我不斷被約談和警告，心裡真的很累……但我始終無法做到不發聲」，考量可能危及他和家人的安全，唯一的出路便是離開。

小舞強調離開中國的最重要原因，是希望孩子們能在更開放的教育環境中成長，至少不被灌輸不必要的意識形態或仇恨。「我大兒子剛上學時，學校還慶祝聖誕節和萬聖節，但到小兒子上學時，幼兒園已開始灌輸仇日思想，教他們『打日本鬼子』等。我不希望他們從小就學這些。你知道他（小兒子）在美國待了半年多，看到日本人還會說他們是壞人，這影響可想而知」。

小舞一家定居在洛杉磯東區的阿凱迪亞已將近一年。小舞靠做doordash外賣維生，每月收入可達5000美元，但扣除房租、稅務和家庭開支後，生活並不輕鬆。幸運的是，在當地華人社區幫助下，他們逐漸適應了新生活。

川普在今年選舉期間發出的「大驅逐宣言」，還有傳聞說川普的驅逐令將特別針對役男。小舞承認，面對未知的未來，他感到不安。他只希望能快速得到夏季庇護面試的結果，如果被拒，他計畫上訴，並在這個漫長過程中設法留在美國。

小舞明白，獲得政治庇護的過程充滿不確定性，即使獲批可能也需要多年才能獲得綠卡。他也意識到，離開中國後，短期內無法與親人見面，預計這將是一個八到十年的代價。儘管面臨重重困難，他對未來依然抱有希望，計畫重返社交媒體，繼續分享對中國時事的觀察與分析。

雖然，小舞提到他是通過墨西哥進入美國，運氣相對不錯，他一家在申請英國簽證時也非常順利，甚至在對華人愈來愈嚴格的墨西哥機場海關，他們也沒有遭遇任何困難，因此他們不需要像許多走私客那樣冒著生命危險穿越中美洲的雨林，或經歷數千公里的艱辛才能進入墨西哥。

然而，在穿越美墨邊境牆的過程中，他們卻遇到了重大危機。小舞回憶道，今年農曆春節期間，他們一家人終於來到了墨西哥要前往邊界城鎮，在沿著通往美國的山谷向上爬時遇到一名墨西哥人阻路，稱自己有槍，要他們每人支付500美元才能通過，小舞把身上僅有的1000美元現金交給對方卻仍無法通行，一家人只有丟下行李向前跑。

心理健康成問題

小舞說，那次遭遇搶劫的記憶深深烙印在全家心中：「前些日子，我們去公園玩，小兒子看到一個坡就嚇得想哭。他曾天真地問我們，以後如果離開美國回中國，是否也要爬坡？」

小舞一家遭遇搶劫的經歷對許多走線客來說並不陌生，他們在路上分享類似的故事，包含被洗劫及恐嚇，擔憂被逮捕以及交通意外甚至遭遇性侵害帶來的心理創傷，這些經歷在他們來到美國後仍舊影響著他們。

美國前移民官、現為美東移民社區工作者的陳熾牧師表示，川普宣布移民「大驅逐」計畫，給華人移民社區帶來很大的心理衝擊，人人自危的危機感遍布在家家戶戶中。對無證（undocumented）的移民來說，衝擊更大。

目前美國約有1100萬名無證移民，成為無證移民意味著走上了一條充滿恐懼、貧困和飢餓的道路。

紐約執業律師王乾（Qian Julie Wang）去年出版一本兒時回憶錄「美麗國度」，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王乾在自傳中詳細描述了她的艱辛經歷。1987年出生，王乾在7歲時與母親從北京飛往布魯克林，與先來兩年的父親團聚。她描述無證移民生活的殘酷：「美國簡直就是講述飢餓的活教材」。

融入美國大不易

一家人於1990年代先後偷渡到美國尋找重新開始的機會，1994年在紐約團聚後，卻面臨著在唐人街的貧困掙扎——「我們家的廚房裡，蟑螂比食物還要多」。然而，貧困並不會自動帶來同情，在學校，來自華人移民家庭的同學面對霸凌、老師的忽視，以及地鐵中陌生人的跟蹤，讓小學生每天都活在恐懼之中。

而王女士的母親當年為了隱瞞無證身分，在血汗工廠工作，生病時也不敢就醫，直到肚子裡的腫瘤危及生命，才被送往急診室。最終，王乾通過自身的努力和他人的幫助克服了困難，進入斯沃斯莫爾學院和耶魯大學，成為了一名律師。

王女士表示，儘管後來自己的事業成功，但內心的掙扎依然存在，並影響了她的第一次婚姻，因為過往的創傷其實揮之不去。她時常回想起在美國，爸爸媽媽如何從外向活潑的中國北方人，變成了沉默的夫妻，只有在餐桌上，父母會互相爭吵指責對方，或將壓力轉到她身上，尖銳地數落她的身材或和性格。

如今處理許多移民法律案件時，王乾說，當她聽到客戶講述自己的故事，那位在布魯克林垃圾桶翻找玩具的小女孩的身影不斷浮現，她無法再隱瞞自己，因此透過兒童的眼光，寫下這些回憶。

面對美國移民間的互相責難和排斥，王乾解釋，這其實是一種常見的創傷反應，並非華人特有。「就像所有試圖走出深層痛苦和創傷的人一樣，我們的華人社區成員可能會傾向於否認那些與自己經歷最相似的人，因為他們讓我們想起自己曾經面對的匱乏」。

律師觀點：川普新政需移除法律障礙

律師黃笑生認為，針對兵役年齡的中國男性偷渡客湧入美國的說法，其實是一種競選策略，旨在激發選民對反非法移民的熱情。如何定義何謂兵役男？又如何集中打擊？這些在美國法律上皆屬無法實現的技術難題。

20至40歲的中國男性被懷疑為退伍軍人、適齡入伍者甚至潛在破壞者，這無非是反外國人情緒的主觀臆測；依照憲法和移民法，他們享有完整的正當程序權利（Due Process），必須經過面談、移民法庭、BIA上訴，乃至聯邦巡回法院的程序，不可能被區別對待，「從重從快的做法在美國法律中是不可行的」，他說。

此外，人權團體也對川普是否會修改申請庇護的條件，或在等待審批期間是否會遭到驅逐出境表示擔憂。對於川普是否會直接修改美國法律，將移民或走線者驅逐出去，黃笑生認為非常有可能的，但要修改美國政治庇護制度的「移民與國籍法案」（INA）第208款，以及美國簽署的國際難民公約和國際人權公約，皆需經美國國會的批准。「對於川普而言，這是極具挑戰性的。雖然他可能通過總統行政命令加快審批過程，但實施標準一旦嚴苛，必然會遭到民權組織的起訴，聯邦法院也有可能予以阻止。如果要直接修改法律驅逐移民，那就必須通過國會，這無疑是一個艱難的過程。」

據黃笑生觀察，合法或非法移民在解決美國勞動力短缺問題上發揮著重要作用，許多美國法官甚至認為移民者對美國社會有貢獻， 因此儘管偷渡是刑事犯罪，司法部門通常不會對個別偷渡者提起訴訟，除非涉及大規模人口毒品走私或嚴重犯罪。

黃笑生表示，移民問題現在是全美政治焦點及社會焦慮的所在，但也因此充斥著許多假消息，各界及移民社群應當懂得辨別並尋求專業的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