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節育到催生… 中國生育政策大轉變 多少年輕人埋單?

從節育到催生，短短40年，中國的生育政策有了180度大轉變，為了解決可預見的人口危機，官方加強宣傳力道，試圖說服單身者結婚生子；然而在經濟不景氣的大環境下，有多少年輕人會埋單？

★女性思維覺醒 拒絕生孩

2025年是中國進入實施全面二孩政策的第10年，但在長達40年的計畫生育國策陰影下，中國總人口數連三年減少，官方使出洪荒之力，試圖扭轉「生不如死」的人口負成長趨勢。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傳統壓力，及缺錢、缺時間的現實逼迫下，生與不生成了這一代人的難題。

BBC報導，中國生育率低迷，出生人數更從2016年的1883萬大幅減少至2023年的902萬。「拒絕生孩」的原因當然有對經濟衰退的不安，但部分也來自於女性思維的覺醒，其中包括了對計畫生育政策的控訴。

賈女士去年底帶65歲的母親前往醫院摘取了節育環。這個白色塑料的T字環兩頭尖銳，插進她母親的子宮，和人體器官悄無聲息共存32年，終因併發症被家人發現，最終通過手術取出。

節育環在中國有非常獨特的含義，這種由塑料、銅絲等材質做成的廉價高效避孕工具是計畫生育時代的特殊產物。為了更高效貫徹落實一胎政策，中國批量採用的節育環往往經過特別改製過、需要手術才能取出。

專業醫生一般不建議女性配戴節育環12年以上，超過這個期限的節育環會被稱為「超期服役」。但中國在計畫生育時代往往只強調上環，而並不介紹摘取方法。和賈女士的媽媽一樣，很多被強制上環節育的女性其實並不知道如何摘取，甚至對此毫無概念。

報導指出，最近十年，中國社交媒體興起對計畫生育的時代陣痛和生育過程的嚴肅反思，網友將官方對生育的扁平式鼓勵視為「催生」，誠實紀錄生育過程、迫使民眾直視生育困難的性教育影片開始大量製作流傳，對節育環的關注也成了對強制生育控制政策的一種控訴。

「這些變形的節育環給我很強的視覺衝擊，我很難不去想像一直把這樣的生育苦難正常化、還要融入日常生活的老一輩女人都要經歷什麼。」正在西安念研究生的宋昱表示，「在節育環上你能很明顯看到人作為數據和工具生活在這個國家…我現在27歲，對這個國家來說是適婚年齡婦女。但在這個詞之外，我還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是非生不可。」

★長期計畫生育 已成習慣

中國1982年將計畫生育定為基本國策，又在接下來的幾年裡逐漸提倡晚婚晚育、優生優育，鼓勵延遲結婚年齡。

1979年下半年，計畫生育已成為全國性措施，除了極少數農村地區、部分少數民族人口可以破例外，各地對超生孕婦進行強制流產墮胎、強制上環和絕育等人工生育干預措施。

進入1990年代，限制生育政策進一步強化。在小半個世紀的時間裡，中國的中小學教科書上大部分和生育相關議題都會強調「優生優育」，晚婚晚育和只生一個的思想貫徹進考試綱要，灌輸給下一代。

報導稱，根據「2020中國衛生健康統計年鑑」，像賈女士母親這樣在計畫生育時期主動或被迫戴上節育環的婦女，在1975年到2015年之間共有3.5億人。

近年來，隨著「上環」的女性老去，長期配戴在他們體內的節育環有極大機率因為扭轉變形穿透子宮肌層，導致子宮穿孔、腸管、輸尿管、膀胱、直腸損傷等，造成腸梗阻等器官功能障礙。中國多地服務婦女兒童的保健醫院常進行社區科普，呼籲上環婦女取下超期服役的節育環。

從2014年起，中國藝術家周雯靜開始用節育環為主題進行創作展覽，近年來效仿者眾，在成都、上海等地均有不同規模的節育環主題展覽，並常引起討論熱潮。小紅書上，節育環相關話題有逾4000萬閱覽量，9萬餘條貼文裡，大部分聚焦如何勸慰老年女性去醫院摘環、以及對變形的節育環的控訴和反思。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高級研究員易富賢指出，長期的計畫生育政策已經重塑了幾代中國人的生育、婚姻觀念，民眾已經習慣謹慎結婚、晚婚晚育。而關於直接展示和反思獨生子女政策時期對母體的傷害的節育環是其中小而新的一部分。

隨著人口負成長的威脅日益明顯，2015年10月，中國宣布允許全面生育二胎，獨生子女政策正式成為歷史。在接下來的幾年內，三孩政策出台、「催生」取代強制上環，陪伴幾代人的「晚婚晚育好」的課本內容，也逐漸被強調傳統家庭、鼓勵女性回歸家庭、離開職場等新指令取代。

★政策催生效果 尚待觀察

今年春節期間，中國網信辦更展開為期一個月的清朗網路整治行動，其中，「刻意渲染鼓吹不婚不育、反婚反育等話題，宣揚極端女權」名列其中，和禁止炫富、編造不實內容等行為並列。

報導指出，作為一個僅承認婚育生子的國家，中國的結婚率和生育率緊密結合，但中國2024年的婚姻登記數，相比2023年減少了20.5%。

近兩年，不斷有網友在社交平台上稱自己接到街道辦的電話，詢問自己是否月經正常，是否有戀愛對象，是否有婚育打算，引發熱烈討論。相關貼文的走紅反映了「適齡」女性的猶豫以及對鼓勵生育政策的不屑，類似貼文下得到高讚的回覆都是「我們都不要生」。

年輕人不生孩子的另一個關鍵是經濟困境。宋昱表示，她的嫂子今年32歲，在春節團聚期間告訴家人自己懷孕的消息，桌上年輕人臉色各異。「她沒有收到多少祝福，大家只是很擔憂她的工作要怎麼辦，然後問她為什麼這麼傻，要生孩子。」

為了鼓勵生育，中國近年來多次出台規章制度禁止職場歧視孕婦、維護婦女工作權益。此外，和白領女性生活需求配套的育幼服務體系、托育體系等都在緊鑼密鼓籌備中，但收效尚待觀察。

「就算已經結婚了，我敢生孩子嗎？」北京一所高校的青年教師于女士表示，迫於中國高校「非升即走」的壓力，她和丈夫覺得生活頭頂上懸著一把劍，遲遲不敢生子，「我今年已經31歲，明年之前要出兩個論文。在最好的情況下，如果我們發完論文就備孕，那也是33歲才能考慮的事情了，我到時候就是高齡產婦。」

于女士說：「現在不比老一代，生了孩子就是完成任務。生完不養，實在是沒必要生。」

●缺錢、缺時間 鼓勵生娃只談觀念沒有用

根據中國國家統計局1月17日公布的最新數據，2024年，中國人口出生率僅為6.77‰，人口自然增長率為-0.99‰，已連續三年負增長。

BBC報導指出，談到中國低迷的出生率，長期關注人口議題的攜程創始人梁建章表示，作為生育主力的年輕人如今實在「缺錢、缺時間」而沒辦法生孩子，只談觀念是沒用的。他提出社會應該通過財政政策或者政府資源的傾斜，去解決年輕人的問題，給他們更多假期、時間、產假，或者直接給錢。

易富賢則認為，中國的生育政策還不夠放開。他表示，30多年的計畫生育政策從犧牲女性的身體健康開始，逐漸改變和重塑了中國的經濟習慣，現在的人口問題是計畫生育時期留下的結構性問題，而不是單獨「大家不想生」。他認為中國的法定結婚年齡還可以繼續下調，「雖然說政府希望效仿日本、南韓、新加坡，但目前只是口頭倡議，還沒有落到實處。」

近年來，非婚生子、單身女性生子等問題在中國引發激烈社會辯論，聲浪很高的討論在於「為什麼不允許希望生孩子的人去生孩子」。

凍卵可阻止卵子隨著人體衰老而質量降低、等到女性希望生育的時候再取出使用，是輔助生殖技術的一個重要手段。北京某三甲醫院生殖科醫生表示，他所在的科室每天都能收到大量諮詢凍卵相關的電話請求，大部分都是35歲左右的單身女性；但2024年，中國單身女性凍卵第一案被駁回。

易富賢對此單獨評論稱，單身生育對於中國來說並不可取。他覺得從歐美經驗來看，單身女性生子只是讓女性的社會工作壓力更大了。

易富賢表示，「婦女是老化的最大受害者，因為預期壽命比男人長六至七歲，且比配偶年輕幾歲。老年婦女不得不工作，例如芬蘭、日本、德國的60至64歲婦女的就業率從1995年的16%、39%、10%提升到2019年的64%、64%、62%。有些婦女在年輕時就很少上班，但是到了老年卻得工作。也就是說，男人（尤其是男青年）愈來愈輕鬆，女人愈來愈辛苦，還將老無所養。」

報導稱，近來在包括微博在內的中國社交平台上，官方媒體逐漸在敘事裡插入頂客族年老後感到悔恨的新聞，或者多胞胎家庭的幸福。然而這樣的正面宣傳對於宋昱和她的同學們來說，似乎只起到與當局的期望相反的效果。

宋昱多次強調自己並不希望要小孩，因為痛恨政府把女性當作生育工具，「只記錄應有生育人數但不在乎人本身」，也不認可「培養皿一樣改變一點點條件，就覺得小白鼠會多生」的思路。

賈女士表示，自己在30歲之前是堅定的頂客族，認為孩子會給自己帶來太多不確定，但自己的生活「是燦爛的，光明的，需要去探索的」。但疫情這幾年下來，她的想法開始有些改變。

賈女士說：「這次春節，聽到四個熟悉我的人都去世了。我看到90多歲的爺爺和8歲的侄子在一個屋子裡，一個發呆坐著，一個很活潑跑來跑去，感覺很奇妙，覺得生命還是要延續的吧。」

但在表達自己生育意願的過程中，她不斷強調理解20多歲女性不願生育的考慮，也理解自己會因為生育面臨的身體變化以及非議，「30歲後，自己內心覺得應該有這個責任去生個孩子。我不知道這個算不算回到了『傳統』，如果說不生孩子是先進思想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