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拋開「自我囚禁」 亞裔不能活在恐懼中
阿默斯特學院(Amherst College)韓裔常駐作家李玟貞 (Min Jin Lee)3月在社群媒體進行非正式民調,詢問亞裔美國人面對亞裔仇恨攻擊事件遽增,如何因應改變自己的日常生活。結果發現,數以百計的男女老少為保障自身安全,都採取了額外措施。
有人盡量待在家裡不外出;外出時,只走最安全路線,攜帶胡椒噴霧或人身安全警報器;有人只在大白天、有朋友陪伴下才在街上行走和運動。他們戴上帽子,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像亞洲人」;即便負擔不起,仍改搭出租車。有些人因為感受到強烈威脅,恐懼痛苦地「自我囚禁」起來。
名作家感嘆:一直在發生
這一切,讓李玟貞不禁感嘆,打從自己懂事起,「這種情況就一直在發生」。
1968年出生的李玟貞,1976年和父母及兩個姐妹從首爾移民紐約。一年後,她父母在曼哈頓韓國城開了一家小型珠寶批發店,每天早上6點,爸媽就離開皇后區一居室的租處,坐地鐵去店裡;只在星期日關店休息。
她憶起自己和姐妹上小學時, 總是被幾個漂亮女孩輪流欺負,她常想把自己縮小,讓別人不會注意到她。她也常看著父母,害怕失去他們;日日夜夜為他們的安全擔心,無法想像沒有他們的世界。
「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太危險了,」李玟貞回憶,妹妹上幼兒園時,媽媽3點就離開商店趕回家,留下爸爸關門。有一次,一個大個子男人跟著母親上車,當她在格蘭大道(Grand Avenue)站下車後,男子在樓梯間抓住她,她大聲尖叫,還好有人聞聲衝下樓梯,她才可以趁機逃跑。
後來,一等到他們負擔得起,爸爸就買了一輛車,開始開車上班。那年,李玟貞全家搬進同一棟樓後面的兩居室出租房,可以俯瞰停車場;她說:「晚上,我會在窗邊等他們安全歸來。」
她記得,小偷兩次在夜裡闖入商店,觸發警報和電話,把全家人從睡夢中驚醒。其中一次,小偷躲在大樓共用地下室,鋸開商店軟軟的牆壁;還有一次,小偷從後門闖入。警方從未找到罪魁禍首,保險公司也從未支付過索賠。房東則說,被闖入不是他的責任。最後,李玟貞的爸爸安裝了一堵鋼筋牆和一扇金屬門。
但除此之外,還有多次搶劫。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在店舖關門前,金屬門一部分已拉下,李玟貞的媽媽清掃前面人行道時,兩名身穿軍用夾克的武裝男子把她推回店裡;其中一人把她父親扣在後面,另一人強迫她母親交出好不容易賺來的鈔票、偷走父母借錢來賣的所有金鍊和銀鍊。劫匪帶著贓物匆匆離開後,警察才到。這些劫匪從未被逮。李玟貞的父母只能重新開始,以彌補巨大損失。
李玟貞上高中時,親身經歷了店家遭搶的恐怖經驗。她說:「閉上眼時,我仍可以看到那把槍。」那是一個星期六,她去商店幫忙。和爸爸一起開了門,連咖啡都沒來得及喝,三個戴面具和手套的持槍歹徒就來搶劫了。「我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只要把所有東西都交出去,一切都就會沒事,」李玟貞回憶道,那天,爸爸把三個黃金展示盤和收銀機裡所有現金都交給了歹徒,只留下硬幣。他們報了警,但沒有任何結果。為了減少武裝搶劫的誘惑,李家自此停止銷售黃金,改賣更便宜的金屬。
多年後的另一個星期六,李玟貞和父親在下午3點關門離店後,沿著31街向西走到停車場,一個矮個子男人從後面走來,搶走了她爸的皮包,裡面有商店的保險箱鑰匙和現金。
李玟貞說:「爸爸在他身後狂奔,大喊:『住手!停!他拿了我的錢包!』我從沒見過他跑得這麼快,而且追得上小偷。」後來,一名剛下班的消防員從摩托車上跳下、抓住了這名男子。其他消防員從工作站湧出、按住了那賊兒。
當警察趕到,一名警官將腳踏在男子頭上,另一警官掏空他口袋,裡面有一個保險套、口香糖包裝紙和一把刀。李玟貞看著警官將黑色皮靴用力壓在那年輕人光禿禿的腦袋上;然後她看著小偷的臉,發現他只是個男孩。後來得知他16歲,和李玟貞差不多大。
「我不能把種族留在家裡」
搶劫、偷竊不只發生在店裡。
八十年代,李玟貞和姐姐坐地鐵去各自的高中,往返車程至少需要四小時。一天下午,在擠滿人的E線列車上,她姐姐突然被一群少年包圍,一人把手伸進她夾克偷走她的錢包。他們還嘲笑她的臉,稱她為「中國佬」(Chink)。人群中沒有人幫助她,車子開到下一站,他們就跑走了。他們拿走了她的現金和地鐵票,把錢包和身分證扔在地上;後來被陌生人撿起來寄回給她們。
1986年到1990年,李玟貞去了耶魯大學,儘管康乃狄克州紐黑文市感覺熟悉得像她的家鄉,但她仍須時時保持機警。去書店咖啡館喝咖啡,她會遇到穿著骯髒工作服乞討的退伍軍人,走上前抓住她說:「我喜歡中國女孩。」 她只能盡力叫他們走開,「旁觀者從來沒有幫助過我,」她說。
在一個保守的基督教家庭長大,李玟貞說,她學會如何穿著得體,但她也堅信,每個人都可以穿任何她想穿的衣服,不管是想去哪裡。只是,即使穿得有男子氣,她也會被人注意到。李玟貞說:「我沒有遮住臉。我不能把我的種族留在家裡。」
在大學裡,她參加反種族隔離和婦女大遊行集會。她說,她祖母年輕時,曾抗議過日本殖民主義, 她媽媽在大學裡曾示威反對政府獨裁;「我了解到,與他人站在一起反對和抗議世上可怕的事情,會更容易。」
然後,是和性侵犯有關的記憶。
李玟貞表示,在她成長過程中,在學校裡,她曾遭遇過性侵犯,但沒有告訴任何人。在重視強暴問題日集會上,男男女女談到被強姦和襲擊,她在人群中,拿著點燃的蠟燭聽著,看到年輕受傷的面孔,在微弱火焰中閃耀。她說:「我不知道我站在那裡是否會讓情況有什麼不同,但我開始明白,我不是唯一在乎的人。」
李玟貞談到,她在法學院時,曾和一個男人約會、分手,結果對方在學校尾隨她,還曾在一輛停著的車裡等她回家,直到她明顯在和另一個男人約會,他才放過她;「好像直到我屬於其他人以前,他一直擁有權利那樣」。
當李玟貞成為一名年輕的公司律師,曾遭客戶和同事不恰當地撫摸,在她面前大談「亞洲女友或妻子,好像我想知道他們和我同種族的女性睡過一樣」。李玟貞表示,在商業環境必須保持冷靜,所以她會改變話題,如果可以避免,盡量不和他們獨處一室;「我專注於我的工作,迴避社交活動,」她說。
1995年,李玟貞辭去律師工作,開始寫作。在家工作很長一段時間後,開始在大學公開演講和教書。她說:「我現在人到中年,比以前堅強多了。如果我能幫上忙,義不容辭。」
「亞裔抵美 就遭敵意拒絕」
李玟貞指出,「亞洲人最早抵達美國之際,就遭到敵意和拒絕,常受到州和聯邦立法制裁。可悲的是,迄今變化如此之小。」
西方早在70和80年代,就擔心日本發展;隨著中國成為超級大國,恐華情緒上升。911事件以來,伊斯蘭恐懼症和針對錫克教徒和印度教徒的襲擊,不曾止歇。現在,新冠疫情煽動了更多仇恨浪潮。
李玟貞表示,她明白,自己期望其他人或政府機構以某種完美方式保護她安全的想法,並不合理;她的經驗也不常如此。最後她常自己找合理化的解決方法,但那都不是真正的解決方案,永遠無法在需要的時候提供修復。
本土主義恐懼,讓亞洲人和亞裔美國人受苦。隨著收入不平等加劇和社會服務削減,中間的弱勢群體得不到好的對待和安置。與此同時,美國對亞裔和亞裔美國人的攻擊也在增加。李玟貞表示,本土主義者和被剝奪權利的人攻擊亞裔,可能認為亞裔不論是體能和政治上都很弱,不願團結起來反應或發聲。
她認為,在一些人的內心深處,像她這樣普通的韓裔臉,細小眼睛、圓鼻子、高顴骨、烏黑直髮,讓他們想起失敗的戰爭、妓女、間諜、難民、貧窮、疾病、廉價勞動力、學術競爭、騙子、性競爭、富豪、過度的教養方式、工業化、性成癮或色情成癮。在在讓他們感受到:不信任、失敗、不潔、羞辱、疾病、死亡、恐懼、嫉妒、焦慮和蔑視。
「我能不能理解一個精神極度痛苦的人,大喊他想拿槍殺盡亞洲人?作為一個作家,我能直覺到他在想什麼。」李玟貞說,那些大喊大叫的人可能以為,他們正試圖將他的人民,從像她這樣危險的人手中拯救出來;他們相信自己正在努力保護更大的社會,免受有害影響;他們將自己視為拯救他的人民的英雄。
於此同時,還有些人有足夠自制力,可以閉口不談種族主義言論;但在他們希望時,「我們或多或少會感受到他們根深蒂固的願望,即「減少或根除亞裔」;因為,那是他們不想要的、暴力的、可恥的感覺根源」。
李玟貞表示,「我們可以努力改變需要改變的事,解決我們無法改變的事情。但對於那些想透過傷害他人來得到所有解決的人,我必須問:這怎麼會公平合理呢?我們這個社會難道不該提出地方、州、國家的解決方案嗎?」
正在撰寫回憶錄「姓名識別」(Name Recognition)的李玟貞表示,這世界有太多人因為不可改變的特徵——種族、性別、殘疾、性取向、身分認同、民族血統和宗教——而被鄙視和拒絕;所以,「我們之中有些人設法透過工作、家庭、教育、服裝、安全守則、身體、名字、以及與誰相處等等的調整修改,就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與眾不同』。」
「細小的眼裡 有盞燈閃耀」
「但,為什麼我們要改變我們本該成為的樣子?」53歲的李玟貞說,儘管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移民女孩,但她對於年邁的父母、姐妹、丈夫、兒子及家人安全,仍然保持警惕。她說:「我無法想像沒有他們的世界。我想感到安全,我們想要大家都安全。」
因此,李玟貞說:「在我細小的眼睛裡,有一盞燈在閃耀;我用它看著你,希望你也能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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