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哪裡免費 哪裡是家園…我所見的西雅圖「游牧人生」
「美國最後一塊免費之處是停車地。」(The last free place in America is parking spot.)。作家傑西卡·布勞德(Jessica Bruder)在其「游牧人生」(Nomadland)序言裡,以此結尾。
導演趙婷由此開始,將「游牧人生」搬上銀幕,拿下2021年奧斯卡導演獎,成為美國第二位得獎女導演。之後,人們記住了趙婷的質樸、西方的壯美、浪跡於天地間的「游牧」眾生。他們漫遊於北達科達的甜菜加工廠、肯塔基的亞馬遜夜班倉庫、加州的路邊南瓜攤……。
銀幕裡故事結束,銀幕外角色繼續,眾生隱約地徘徊於我身邊——西雅圖郊外小城,孤獨的背影,延展了八大道。
小城的第八大道,實為幾百公尺的破舊柏油街,兩線道,沒畫中線。街邊頭尾相連停滿車輛,多是家用轎車,夾雜些油漆斑駁的貨車,使大道變成窄道。一輛舊黑車孤零零停著,遠離它的同類,彷彿怕被嫌棄。黑車是豪華款的謳歌(Acura),運動型,車身並無每日奔忙的滾滾黃塵。春夏之交的這幾個月,它一夜冒出,偶爾動動窩。
白領淪車民 不只是劇本
常從它身邊開過,我得以左右觀察;其右前方車門玻璃不知去向,要麼掩一層薄塑料,要麼堵一條舊毯子,最惹眼的,是一件暗黃的厚夾克,一旦露頭,必高懸於窗口。車子四周,不時可見一兩個空水瓶,壓彎了綻放於地縫中的黃花。倚著左前輪,是一個小巧的黑色踏板車(scooter)。我斷定:這車不只是車,也是家,「游牧人生」中車友的家,四隻車輪的間距決定居住面積,踏板車負責出行及娛樂。
我從未見過這家主人,男女老少,不得而知,何許人也?
或許像傑西卡書中寫的斯陶特,曾經的麥當勞副總裁,70歲,2011年金融海嘯退潮後,驚見投資股海的40萬蒸發殆盡。緊接著,失去了在海濱高爾夫球場邊的別墅,隨後破產。他和妻子的全部財富,瞬間灰飛煙滅。無奈,他們買了一輛休旅車,20多歲車齡的老傢伙,作為新家,開啟游牧生活。車裡掛著自勉:家,就是有擁抱的地方。聽著有些許詩意、些許唏噓。
斯陶特去了亞馬遜,奔波於有19個橄欖球場大的超級倉庫,每天步行取貨、裝貨、補貨行走的里程,近20公里。某日傳送帶上的貨物飛出,將他重重擊倒,差點腦震盪。老闆便將他從運貨部換到收貨部,部門變了,奔波的里程依舊。
哪裡是免費 哪裡是家園
年邁的斯陶特,白天周旋於繁重的貨物間,夜晚回歸到飄忽不定的家,或沃爾瑪停車場,或卡車停靠地,或其他任何允許宿營的地方,哪裡免費,哪裡便是家園,便有擁抱。有一天,他終於搬不動了,走不穩了,便去了加州,立足遊樂場,販賣漢堡包,重操舊業。
很難想像,這位在麥當勞工作了45年的白領主管,一個金融海嘯,把他從高高在上的老闆,變成任人指使的小工。這麼多年的辛苦,只存了40萬?轉念一想,也可解釋。大部分美國人花錢不手軟,副總在位時享受的海濱別墅,開支一定不菲。那個海濱我去過,國慶日,是美國東岸最好的海濱之一,水溫之暖,跳下去便捨不得游出來。碼頭藍水拍岸處,幾隻雞腿下去,釣出一串晚餐的螃蟹。算算時間,彼時的副總正雄踞在別墅裡,傲視著浩渺的大西洋,和在海中嗆水的我。
他會是誰?得意或失意
離黑車20公尺外的街角,默默地窩著一輛林肯轎車,銀灰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日晨光微露時我經過它,車主剛起「床」,從半開的車門中緩緩鑽出,看他顫巍巍地提著半截褐色褲子,露出白花花一截肉體,我真想停車移步,多管閒事,上前幫他提一把。車主頭髮凌亂,掀起尾箱蓋,露出一堆生活用品。早起的程序該是洗臉、刷牙、排空昨夜的累積吧?老兄背朝我,茫然地站著,似乎在考慮,去哪裡呢?
他會是誰?是傑西卡書中所描述的游牧大軍中的一個:曾經的教授?退休的警察?失意的牧師?或許是約翰--妻的病人,視訊問診時,妻恭維他家周圍風景不錯,水面開闊,波紋漣漣。約翰答:是,我家後院美景每個月變一次,我住在車上。
托爾斯泰感嘆過,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瞅著車民,我不了解他們的不幸,卻好奇他們的相似:都蝸居在豪車裡。他們想留住曾經?向街頭顯示他們的過往?還是懇求四周居小洋房的住戶:別趕,別怕,我是良民,曾與你們一樣,有過像樣的生活。
10萬大軍 各有生存攻略
蝸居車中如何入夢?面對嚴寒酷暑,一整夜打開暖氣空調?人高馬大者,何以伸展四肢?夜半腹瀉怎麼應對?網路上20多歲男子有我相同的困惑,惶恐地求救:即將付不出房租,父母不聞不問,眼看成為車民,怎麼辦?網友給一篇篇車中生存的攻略,例如成為YMCA會員。奇思妙想之多,讓我感慨:區區車居,不足掛齒。難道芸芸眾生都經歷過?與車民生活了三年的潔西卡做過調查,美國大概有10萬游牧大軍。如此,那些奇思則不足為奇了。
朋友的朋友,諾亞,曾經有一年蝸居西雅圖街頭的轎車。有人說是失戀的頹廢,有人說是省錢的招,他自己的官宣是:體驗人生。
諾亞一公尺八幾的大個子,典型的德國後裔,談吐舉止溫文爾雅,若西裝革履,完全是華爾街基金經理人的派頭。他早上起「床」後直奔YMCA,完成個人的清潔衛生,然後穿戴整齊邁入診所,開始他技術員的一天,洗洗儀器,調調機器,錢不多,但清閒。
一個深夜,後座上半睡半醒的他,聽到玻璃破碎聲,睜眼驚見,一支胳膊伸進駕駛艙,抓住前窗玻璃下的雙肩包,扯了就跑。諾亞瞇著睡眼開門怒追,寂靜的街頭,上演了午夜追逐,不知內情的人,以為哥倆半夜比賽衝刺。
諾亞沒跑過偷包賊,高中時代的書包,未料竟入小賊法眼,驚險越貨,看來此君過得也不咋地。還好諾亞有薪水,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而那黑車主人,明顯財力不足,對付空空的車窗,只能吆喝各種擋風材料輪流上陣了。
理由各不同 全無家可歸
儘管材料五花八門,黑車主人仍坐擁鐵皮的家,擋擋冰霜雨雪綽綽有餘。那些露宿西雅圖街頭的一等遊民,五顏六色的露營帳篷,恐非冰霜雨雪的對手。而其處境又勝於二等遊民--沒有帳篷的近親。
每日開車經過一水泥橋洞,洞內土堆邊住著流浪漢,背駝腰彎,唯一的家當是從超市順來的購物車,馱著半車破爛。某些清晨,我瞥見他起「床」後留下的地舖--一塊深藍塑膠布。這些連帳篷都無法擁有的人群,清晨離「家」,拿著硬紙牌站在大小商舖前,上面各自寫著:老兵,無家可歸;重病,無家可歸;飢寒交迫,無家可歸……。
母親節乞討的母親
遊民,在我旅美的30年中,與日俱增。從紐約破舊的地鐵入口,到西雅圖華人超市入口;從緬因州的火車站門內,到北卡的汽車站門外。膚色不同,難色相似。大部分站著,少部分坐著,極少部分,跪著。他們訴求單一:乞討。
去年母親節,我滿載而歸經過好市多(Costco)附近超市,年輕的母親拉著兩、三歲的女兒,齊齊地向車輛招手乞討。放下車窗,我遞上幾元,多囉嗦了一句問候:母親節快樂,接錢的她一下旋轉身,抹去噴出的淚。我的心驀然發顫,這問候是不是太殘酷、太不知冷暖、太不是時候了?母親節乞討的母親,能快樂嗎?她能抵抗千般冷漠,卻無法承受隨意的問候。
冬日,一個普通的早上,黃色工程車閃著黃光慢慢駛入橋下,被塗鴉的水泥橋需要清潔和維護。午後我又經過,塗鴉沒了,流浪漢的購物車沒了,地舖沒了,家裡沒了。明天、明天的明天,我將不再與他相「遇」。祈盼他,「喬遷」後的今夜,有個暖家、暖床、暖夢。
車民和遊民,共同點是他們「接地氣」。不同之處,車民有收入,儘管微薄,仍保持著往日的尊嚴。他們否認被貼上「無家可歸者」(homeless) 的標籤,而自稱「無房可居者」 (houseless)。心中還有美國夢的他們,堅韌地開著各自的「家」,雲遊美國,似漫天播種的蒲公英,有工作的地方便是落地開花的地方。
一方土壤育一方人
這些游牧大軍,照潔西卡說,只為在美國生存下去(survive america),聽來難受。究其原因,只能感嘆:一方土壤育一方人。
不存錢,為其一。28%的美國人存款低於1000元。我的房仲朋友披露,不少租客的申請資料中,銀行存款低於400元,最奇葩的一家,存款只有13塊半,七旬老兩口靠每月2500元社保金過活,卻欣欣然申請2000元租金的花園房子。這些傳說中的月光族,從青澀到年邁,軀體老矣,習性不變,一生過著支票接著支票(check by check)的月光生活,一旦出了狀況,只能出家上車。
背債,是其二。媒體報導,美國人的信用卡債、學生貸款、車貸房貸,近20兆。這些巨債,借時豪爽,連本帶利歸還時則傻眼,或者,不傻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其三,隨著更多企業取消退休金、入不敷出的社保、昂貴的醫療費、5%的族群掌握著95%的社會財富,愈老愈窮。加上這20年在伊拉克、阿富汗兩場戰爭花銷了2萬多億,沒錯,2萬多億美元,每天消耗近3億,如果用於國內民生,該多好。西漢名將陳湯留下豪言: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然而雖遠必誅的本錢巨大,誅錯了還得賠上國家信譽。
其四……。難怪美國媒體歸結:游牧大軍,美國製造。
這幾天,黑車不遠處,又多了一輛白轎車,也是「謳歌」,與林肯車隔街而居,猶如一對好鄰居,同病相憐,守護相望。與我同車的國中兒子好奇:「這是車民派對嗎?」「呃,可能吧。」我答:苦也一日,樂也一朝,苦中也需作樂,今日也不代表明朝。就如車用收音機中正在播音的主播,他曾夜宿西雅圖大街,翻找垃圾桶中的棄食果腹,最終走出困境,圓了美國夢。主播常以他磁性的聲音勵志聽眾。
白謳歌車窗裡掛滿衣物,好像賣不掉存貨的舊貨店,上了年紀的車主佝僂著,整理後車廂裡一堆家當。我放緩車速、瞪大眼經過,欲盡量探個究竟。放學的國中生一個個走過,沒人朝他和他的家產看一眼。又一個車民而已,有啥好看的。
我看見了,看見了。 「The last free place in America is parking spot.」在地價飛漲的大西雅圖,至少眼前這個街頭是免費的,能得到趙婷們的關注,更能成為斯陶特們的棲息地、遙望美國夢的地方。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