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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故事/幕後推手馬唯中策展12QA

大都會博物館策展人馬唯中站在二樓可看見大廳裡董陽孜作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記者馬璿/攝影)
大都會博物館策展人馬唯中站在二樓可看見大廳裡董陽孜作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記者馬璿/攝影)

台灣知名文字藝術家董陽孜接受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之邀,在大廳展出兩幅巨幅文字,成為亞洲藝術家在大都會大廳展出的第一人,展期至明年4月8日為止,觀眾不必買票即可進入大廳參觀。此特展的幕後推手策展人馬唯中接受世界日報專訪,向讀者詳述作品理念及策展機緣。

記者問(以下簡稱記):您和董陽孜的合作早在香港M+博物館時即已開始,您是如何接觸董老師的,是什麼契機促使您邀請她為大都會創作?

馬唯中(以下簡稱馬):我小時候在家裡看過董老師的書法和作品集,我記得那個時候印象很深刻,因為她的名字很特別。後來從事藝術史和策展工作之後,在M+工作,當時我在M+負責的項目是水墨,主要探討現代與當代藝術家在20世紀和21世紀中,如何在創作中重新詮釋傳統。

董老師的作品是一種新的水墨,是在書法上新的表現,所以M+就先收藏了董老師的作品作為館藏。後來準備開館時,也邀請她在博物館新建大樓的大廳裡面,類似大都會博物館入口的大廳,做了一組因地制宜的作品。

解讀文字藝術 分三層次理解

記:董老師的文字藝術作為一種獨特的東方文化,在傳播過程中是否出現不能完全被西方參觀者接受?您是否遇到過在傳播過程中的文化誤讀,再透過策展形式促進東西方文化交流和理解?

馬:每個策展人在舉辦展覽時都會思考,如何以現有的藝術史與博物館敘事框架和文本對待藝術家的作品。

董老師的作品在大都會有很多不同層面的意義。

首先,大都會有歷史非常悠久的中國書畫,尤其是書法的收藏。董老師的作品是延續了書法的傳統,因此她的作品可以作為歷史性的回應,因為她有她的突破,也有她的規則和傳承。

第二個方面是我們目前所做的工作,我的部門負責20和21世紀的藝術的策展及研究。在美國這樣的環境下,20世紀是一個重要的時間點。二次大戰之後的紐約畫派,就是抽象表現主義,這些繪畫,尺幅都非常大,沒有具象的東西,無論是五彩的線條還是色塊來表現,都是用抽象的方法。

董老師的作品也是這樣一種方法,雖然她也在製作線條,但是線條具有功能、位置和必須達到的原則,在寫字過程中,有她的行雲流水和筆畫轉折,這對她的創作非常重要。

從西方抽象繪畫的觀點來看,可以從東方藝術上看到一些相契合的地方,也就是藝術家都在追求如何將線條放在畫面上,但他們的方法與遊戲規則不同。

會大多數參觀者都是西方人,也有東方人,大家對於這樣的文字藝術可以有各種解讀方法。

如果他進入大都會的大廳,純粹被這兩件作品的氣勢踏實的能量感動,那麼這就是第一層,也就是這幅作品在大廳裡具有視覺震撼的概念。觀眾是否看得懂並無所謂,但是他能看到線條是如何在紙上呈現的,包括紙和墨,這些都是很自然的東西。

其次,在座的每位觀眾都會有不同層次的理解,有些人可能兩分鐘就離開,你需要照顧到各種理解程度。第二層就是關於這位藝術家是誰,她採用何種創作方法,這就是一個需要再解釋的東西了。

第三點是她寫的是什麼,在這些地方的意思以及做什麼,因此老師的作品都是以裡面的文字作為題目。「行於其所當行,止於其不得不止」,另一句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們都寫出來,把題目翻成英文。在解說裡稍微解釋一下,兩個句子原本的出處是哪裡,原來的意境是什麼,直到現在仍然被沿用,同一句話在博物館又是什麼意義,因為同一句話在不同時空和應用方式下具有不同意義,這正是文字藝術的趣味所在。老師可能會分享自己喜歡的座右銘和句子,但是到了這個公眾的場所,每個人都有自己可以詮釋的方式。

有一些關於如何讀這個字,以及如何逐行書寫的步驟,我們會將其畫出來。讀中文的人不一定可以看懂,因為老師的字比較草,結構稍微鬆散一些,因為要構圖,大家看了解說可以知道原來是這樣。即使你看不懂字,我們也儘量把資訊放在這個牌子上,這樣大家可以按圖索驥,至少知道從右到左、上到下閱讀。

既有館藏 插入多元對話

記:作為全球頂級博物館,想必進入大都會策展的競爭是相當激烈的。您是如何獲得這個機會並成功加入這個平台的?

馬:我只能這樣說,我的運氣很好。

當時,博物館正好有一個職缺,這是一個新的職位。在現當代藝術部門,需要負責亞洲的藝術,我負責的亞洲是東亞和東南亞,其他的亞洲地區由別的同事負責,這也是主要根據地理位置和文化根源的理解。南亞有南亞的語境,中東則有宗教、文化信仰的差異。

我於2022年春天加入這個團隊,目前我們現在坐的地方就是現當代藝術部門的典藏展區。通常大都會展廳都是典藏展,在典藏展中,好像是把你收藏中的Greatest Hits拿出來,你如何和第一次到場的人,以及多次來訪的人說一個故事,分享藝術史的故事。

一個西方的大機構裡面的現代藝術的部門,多半都是西方的作品,彷彿西方作品才屬於現代的,其他的文化都是古文化,我們這裡有中國書法、日本書法、伊斯蘭、埃及,希臘文化,基本都是古代的,可是還是一個歐洲文化作為主幹,這是一定的,因為這畢竟是一個美國的博物館。

我的工作是如何在這樣的故事裡面,能夠把亞洲的現代藝術當代藝術加進來,這樣的工作就跟在M+不一樣,因為M+是一個以亞洲為主的,只收藏20及21世紀的視覺文化,它不是說藝術,它是說視覺文化,它沒有這些20世紀以前的收藏。

所以M+的策展和大都會不一樣。大都會是要跟已經存在的館藏要有一個有意義的對話,我不可能在這邊把所有的華人藝術家作品都收進來,這是永遠做不到的。

就算你是收藏美國藝術家也不可能,所以在既有的收藏的故事裡面,我們怎麼去插入一些可以對話的,或者是可以讓他知道,其實現代化的進程,包括藝術方面的進程,每個文化每個地區每個城市都有它的一個發展過程。

以董老師的作品為例,我剛剛說,你可以把它跟古代的書法藝術文字藝術連接在一起,不管是東方的或者是伊斯蘭文化的,西方抽象畫中,在藝術用語說Mark making做記號,如何在平面上做marks。董老師也是在做Mark,只是用不同的方法出發。

很多人說董老師的作品是三維的,怎麼會平的字好像整個立體感都出來了,所以這就是有趣的地方。董老師的作品帶來這種展示,你就有一個很特別的方式可以把所謂的現當代藝術,一個歐美話語權或者是歐美主導的基礎,產生新的聯想。

策展工作 與藝術家溝通

記:我們了解您之前也曾有現當代藝術家蔡國強老師的工作室的經歷,蔡國強老師和董老師的創作相當迥異,您對不同創作者之間的觀察及經歷,有何看法?

馬:我非常幸運,在我的職業生涯裡面,第一份正式的工作,就是在蔡國強先生的工作室做了四年,在四年當中,有非常多很有趣的展覽活動,或者是蔡先生創作的一個過程,其實蔡先生那時就來大都會做過一個屋頂花園的委約展覽。所以那是第一次在職業生涯中,2006年到大都會工作,當時工作的一些負責人同事現在都還在,對我個人來講,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

我當時跟蔡先生工作,北京奧運之前,就有很多包括他在古根漢的回顧展;然後在大都會的屋頂花園工作,那時能夠跟著他在不同地方去辦展覽,就近觀察一個藝術家怎麼去處理他除了創作以外的其他事情;因為創作是在自己做事情,創作我沒辦法做,但是我看到他創作需要的一些支持,然後到了展覽的空間,我們幫忙做展覽規畫跟統籌,其實是代表他去跟博物館溝通,他要空間怎麼安排,他要怎麼做,各式各樣大大小小,包括跟媒體,包括跟館長,包括跟工作人員,各個涉及到的,比如說像蔡先生他也會做他的講座、對談。

這樣的經驗下來,這麼多年後去別的地方工作,然後現在在這邊與董陽孜老師工作,我變成以博物館方的這個角度,與藝術家工作。

在之前的訓練當中,我學到了藝術家會需要什麼,你可以anticipate(預測或期待之意),或者說在博物館方,我知道我會跟藝術家要什麼,他要怎麼回應,在這個中間,我覺得我多了一點點,大概知道另外一方怎麼想,當然每個藝術家不一樣、需要的也不一樣、作品也不一樣、風格也不一樣、個性也不一樣,這個沒有什麼一個所謂的模式經驗,就是這樣的累積跟他們兩個都學習非常多。

他們兩位對於文化的體會,因他們在不同地方成長,不同世代的人觀念不同,創作的方法也不同,所以當然作品很不同,但我從他們兩人身上都看到,他們對文化的一種非常深刻的感想,怎麼樣讓他們的文化,或者文化的某一個部分,因為文化這麼大,董老師選的是文字藝術,蔡先生選的是火藥,包括跟中國人的philosophy,一個哲學的東西,是爆炸、還原的關係的,在跟文化根源做一些詮釋等等。

這些其實都是在跟我們的一個一個文化的根源再去做一些詮釋,雖然兩個人作品很不一樣,人也很不一樣,做法也很不一樣,風格不一樣,但是其實藝術家的本質是一樣的。我們做策展,做藝術史的研究,那是在書本上,分析一個歷史的脈絡,但是你現場跟藝術家的一種對話,這是另外一種,一個非常人跟人之間的學習。

從藝術出發點 到最後的呈現

記:您會試圖在策展的過程當中,會特別將東亞或東南亞這一塊的藝術,不管是歷史、藝術或者是一些政治地緣上面的因素,加入到策展的考慮,呈現在一個更國際的舞台嗎?

馬:其實以董老師來講的話,她就是一個國際的藝術家,她受到書法的訓練,但是她稱為文字藝術,就把她整個視野都變得更廣了。她是用文字、用語言及典故來創作;但她是一個現代的人,她也常常去外面去旅遊,她的作品其實就是一個很國際化的東西。

我們做的很多工作,都是在做藝術史的研究,當代藝術也算歷史;我們的工作是在說,如何能夠把我剛才講的東西,沒有辦法是完整的,沒有人能完整的把所有(藝術史)做出來,但是有哪些地方是可以溝通的,可以互補的,或者是有一個平行的前進,可能法國是這個時候,中國大陸是什麼時候,香港是什麼時候。

就像Franz Kline(弗朗茲·克蘭,紐約畫派,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和 Jackson Pollock(傑克遜·波洛克,具影響力的美國畫家,抽象表現主義運動的要角,以獨特的滴畫聞名)。其實Franz Kline有看日本的書法,但他看那本書和他做法是不一樣的,只是他也許從中間得到了一些啟發,或者是他知道他不要這樣做,他要怎麼樣做都無所謂。我們做研究要能夠看到這些互相能夠溝通的地方,所以你說什麼是國際,什麼是不國際,這裡沒有什麼能真的說一個個分開,而是說從藝術出發點去看,或者從它最後呈現出來的成品來看。

看董老師作品 可有各樣解釋

記:您在開展時提及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接觸過董老師的作品,您在2022年加入大都會的時候,就很快想到可以邀請董老師嗎?

馬:當你要到一個新地方工作的時候,你一定會想,希望可以做什麼。我當時就想了很多,當然要先做好準備,當時就覺得董老師作品的是非常適合大都會的,因為有各種各樣的解釋方法,就像我剛才一開始說的那種書法的歷史,然後有因地制宜的一個地方,就是它的現代性,它的創新者,然後在現當代藝術也有一席之地。

所以是思考了滿久,但是當然不是從小時候就在想,只是你現在回想回去,說實話,我是很記得我小時候在家裡看過她的畫冊,所以就記得她,然後她的名字很特別。

大都會博物館策展人馬唯中接受世報專訪。(記者馬璿/攝影)
大都會博物館策展人馬唯中接受世報專訪。(記者馬璿/攝影)

先讀科學史 再讀藝術史

記:看資料,您一開始是攻讀的是生命科學?

馬:從來沒有。是很久以前報紙報導寫錯了,我從來沒有學過。

我高中的時候想學生命科學,但我後來學的是科學史,應該說是,因為後來大學的本科課程是科學史,其實就是在做歷史,只是另外一個領域的東西。

大三大四的時候,就上很多藝術史的課,其實就是把研究歷史的方法換到另外一個角度。

因為喜歡去博物館,所以才會覺得要到博物館工作是一個好玩的事情,包括碩士修博物館學,又去到蔡先生工作室,之前我也去其他的博物館做實習,然後到博物館工作室裡,原來博物館工作不是只在做研究,還有很多各方面,像媒體公關、修畫修復,這是一個分工非常細的事情。

尋找新東西 如何增添館藏

記:您接下來會更focus在哪個區塊?

馬:應該說天時地利人和,研究是一直在做的,我們很多的工作,不一定是在策展,是在研究怎麼樣的增添館藏,在找新的東西可以納入館藏。以前沒有注意過的,或者說在這個故事裡面缺的一個角色,我們要把它找回來。

當然東亞和東南亞的藝術我的部門,已經有的作品不太多,你看起來,我的工作下怎麼樣能夠最有力的,當然說東亞東南亞是很籠統,對西方也不一樣,但是看用什麼方式,就是我在做的研究,什麼樣的方式可以把這些不同脈絡的藝術發展比較有效率,又能夠引人入勝的方式,把它結合在我們現在的館藏,能夠做有意義的對話,讓看到的現當代藝術更豐富。

保留藝術創作 保留時代觀點

記:因為是跨不同領域跟不同歷史文化,您會覺得這樣算是一個是文化上面的外交手段嗎?

馬:應該不是這樣說吧,當然這樣的說法也沒錯。你說我們這個館裡,有一些埃及文化是一個專家,有的人是希臘羅馬,有的人是中國的,我們其實都希望大家能夠對各個文化,不管是古還是今,都是未來都能夠有一種欣賞的方法、解釋的方法。

但是也不一定,你可能不是華人,可是你做的是中國藝術,也有可能像我們中國書畫部的同事,就是美國人。你的說法可能就是你是哪一國人,就做哪一國人的東西;就是說我們其實在做,為什麼藝術創作是有趣的,是需要保存的,因為保留了那個時候的人,及對那個時候的環境、事情的反應。

比如他不是寫文章的,他不是電影,他是畫畫,他可能用畫畫的方式把對他那個環境想法說出來,或者是對畫畫本身這件事,他做了什麼新的提升;跟董老師一樣,她用她的書法,看她的時代,看她的個人,但又看到古代,所以其實你說,我們在做的就是把他的故事能夠跟其他不同時代的人、做同樣的事情的故事,那就像歷史上的intellectuals and artists(知識分子和藝術家)。And they're sharing their views of the times (他們分享他們對那個時代的看法)。

世界政治封閉 我們工作重要

記:像時間或場域,好像也沒有一個很明確的分界,說我是哪裡人,就一定要做哪裡的?

馬:這個世界是愈來愈international,可是這個世界的政治是愈來愈封閉,所以我們的工作也是非常重要。

專心今年策展 盼望讀者來訪

記:您接下來的策展會有什麼特別的目標?

馬:還沒有,因為現在我覺得在專心的在做董老師的展覽,還有外牆的facade(建築的外觀、正面)sculptures(雕塑),也是今年的委約新作。這兩個都還正在展覽。

希望以後還有更多其他不管是收藏或者是展示,希望媒體常常cover我們的東西,讀者都可以都來。所以昨天的活動 (指11月21日與董陽孜老師的對話),特別謝謝您們的報導。

還有兩場活動 歡迎大家參加

記:對於吸引更多的華人參觀者來到大都會博物館,未來有更多計畫嗎?

馬:我剛好有兩個programs想跟你分享。我們12月15日有一個活動,也是在演講廳,有一個講座,四位策展人,包括中國書畫的策展人、日本文化的策展人,因為他們這兩個廳都在展書法,然後伊斯蘭文化的策展,他們廳裡很忙,然後我們四個人來講書法,很有趣,也是因為董陽孜老師這個展覽,所以把大家給聚在一起。

3月20日還會有一個比較小型的比較學術性的討論,討論董老師的書法,做一些歷史性的、還有當代藝術的,還有與文字的現代化考慮等。 

因為董老師的作品是進到大廳就可以看到的,連票都不用買,希望大家能夠進來看,我覺得大都會是一個大家都可以來的地方。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策展人馬唯中。(記者馬璿/攝影)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策展人馬唯中。(記者馬璿/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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