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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故事/憶瓊瑤 從「追尋」到「當雪花飄落」

知名作家瓊瑤12月4日在家輕生,離世前發表了「當雪花飄落」。 (取自瓊瑤臉書)
知名作家瓊瑤12月4日在家輕生,離世前發表了「當雪花飄落」。 (取自瓊瑤臉書)

台灣知名言情小說女作家瓊瑤,84歲,她用自己的方式結束了寫出60多本著作的一生。12月4日消息傳出後,跨世代的廣大讀者群,有人為她感傷,也感傷自己的看瓊瑤小說的青春歲月已逝;有人敬佩她,勇敢又美麗的揮別多采多姿的一生;當然也有人用第三隻眼睛看她,並感嘆自己無法再回去那個閱讀貧乏的年代。回顧瓊瑤的作品,我們先來看看早期的小說作品與離世前的最後一篇。

1963年7月1日,瓊瑤在聯合報副刊投書的首篇中篇小說「追尋」: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

天若有情天亦老,搖幽恨難禁,

稠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1963年7月1日,瓊瑤在聯合報副刊投稿首篇中篇小說「追尋」。(取自聯副)
1963年7月1日,瓊瑤在聯合報副刊投稿首篇中篇小說「追尋」。(取自聯副)

民國初年,北平。

那一天,對婉君,真像是場大夢。一清早,家裡擠滿了姨姨姑姑,到處亂哄哄的。媽媽拿出一件綉滿了花的紅色緞子衣服,換掉了她平日穿慣的短襖長裙,七八個人圍著她,給她擦胭脂抹粉,帶上串珠花,遮上頭帔,然後,媽媽抱了她一下,含著淚說:「小婉,離開了媽媽 ,別再鬧孩子脾氣了。到了那邊,就要像個大人一樣了,要聽話要乖,要學著侍候公公婆婆 ,知道嗎?」

婉君緊閉著嘴,呆呆地坐著,像個小洋娃娃。然後,她被硬塞進那個掛著簾子,垂著珠路的花轎,在鞭炮和鼓樂齊鳴中,花轎被抬了起來。直到此刻,她才突然被一種恐怖和驚惶所征服,她緊緊地抓住轎 ,「哇」的一聲哭了 起來,拚命叫媽媽。於是媽媽的臉在轎門口出現了,用非常柔和的聲音說:「小婉,好好的去吧,到那兒,大家都會喜歡你的!別哭了,當心把胭脂都哭掉了。」

轎子抬走了,媽媽的臉兒不見了。她躲在轎子裡,抽抽噎噎的一直到周家大門口。然後糊糊塗塗的,她被人攙了出來,在許許多多陌生人的注視下、評論下,走進了周家的大廳。

她一直記得那紅色的地氈,就在那地氈上,她被人拉扯著,扶掖著,和一個十三、四歲的漂亮的男孩子拜了天地,正式成為周家的兒媳。事後,她才知道和她拜堂的那個神采飛揚的男孩子並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丈夫的大弟弟仲康。她的丈夫伯健那時正臥病在床,而由仲康代表他拜了天地。這種提前迎娶被稱作沖喜。或者,她真的是一顆福星,無論如何,她進門後,伯健的病果然好了。那一天,婉君才剛八歲。

僅八歲的新嫁娘

她在以後許許多多的歲月中,始終忘不了那個第一天。她還清楚地記得,當她參拜了祖先公婆,又被命令見這個見那個,在她眼前,全是些陌生人。那頂鳳冠壓得她頭痛,她是那麼惶惑緊張而害怕,渴望著能夠回到母親身邊去。最後、她終於被攙進一間小巧精緻的臥房,好幾個中年婦人伴著她,她卻在那房裡哭得肝腸寸斷,她想爸爸,想媽媽,想她忘記帶來的布娃娃。那幾個婦人拚命哄她,給她糖果、餅乾,但她依然不停的哭著。於是,一個小男孩突然鑽進了人群,一隻手裡握著一大串鞭炮,另一隻手拿著燃炮的香,用一對骨碌碌轉著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地望著她。

她忘了哭,呆呆地看著這個男孩子,他穿著件很漂亮的青緞長衫,卻撩起了下擺,掖在褲子裡。露出裡面的黑緞褲子,上面全是灰塵。他眉毛上有一道黑煙,一直延長到鼻樑上,面頰上用泥土和汗水糊得一塌糊塗,加上那烏溜溜的大眼睛,是那麼滑稽,那麼好笑。那些中年婦人抓住了這個男孩子,一個說:「好哦,三少爺,剛才你媽到處找你來見新嫂嫂,你跑到那裡去了!看!這個新娘子就是你的大嫂,快叫呀!」

那男孩扭著身子,不肯叫,嘴裡嘟嘟囔囔的。半天後,才突然問:「做新娘子為什麼要哭哩?」

「不知道呀,你勸勸好嗎?」一個婦人開玩笑地說。

那男孩望著婉君挑眉毛,聳鼻子,做了半天思索考慮的樣子,忽然對她說:「妳別哭,我拿我的叫嘓嘓給妳玩!」

大家都笑了起來,那男孩笑得不好意思了,從人縫裡一溜煙就鑽走了。

這就是婉君第一次見到叔豪。伯健的小弟弟,比婉君大一個月零三天,那時候他只有八歲。

改編自瓊瑤小說「追尋」的電影「婉君表妹」廣告。(圖為台灣「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
改編自瓊瑤小說「追尋」的電影「婉君表妹」廣告。(圖為台灣「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典藏)

從此,婉君開始了一段全新的生活,頭幾天,她必須試著去熟悉她的新環境和新家人,夜裡就縮在被窩裡哭。但是,立即,她發現,周家上上下下,都那麼和氣可親,她的婆婆待她如女兒一般,噓寒問暖,無所不至。仲康和叔豪覷著空兒就來拉她玩,鬥蟋蟀,捉嘓嘓,看金魚,餵小鳥。婆婆顯然有命令,要大家陪她玩,使她沖淡離開母親的悲哀。果然,沒多久,她就適應於她的新環境了。主要的,是仲康和叔豪兩個小兄弟,他們帶著她在花園中奔逐嬉戲,無論如何,她到底只是個孩子,而孩子與孩子之間,友誼是十分容易建立的。

到周家一個月之後,她才見到她的丈夫。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她的婆婆─也就是周太太─牽著她的小手,把她帶進一間十分雅潔的房間裡。房子中,四壁都是書架,有一張巨大的書桌,上面養著一盆早菊。房裡充滿了藥香,和一種淡淡的檀香氣息,使人神清氣爽。在一張紫檀木的大床上,斜靠著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周太太把婉君牽到床邊,微笑著說:「伯健,見見你的媳婦。」

與丈夫初次見面

婉君侷促地站在床前,雖然年紀小,卻已懂得羞怯,她模糊地明白,這個男人與她有著切身的關係,至於其他,她實在是似懂非懂。她垂首而立,不敢抬頭。周太太輕輕地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對伯健說:「和你的媳婦交交朋友吧!我到廚房看看今天有新鮮東西吃沒有?」然後,她彎下身子對婉君說:「這是妳的健哥哥,陪他談談天,等他病好了,他才會帶妳玩呢!」周太太走了出去,留下婉君在伯健床邊手足無措地站著。好半天,房間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然後,伯健伸手輕輕地托起了婉君的下巴,婉君被迫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年輕而俊美的臉,雖然清瘦,卻有副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嘴唇,很溫和,很秀氣。他審視著她,眼光裡有著激賞和震驚。然後,他非常非常柔和地問她:「妳的名字叫婉君?」

她點點頭。

「妳幾歲?」

「八歲。」她低聲說。

「八歲!」他自言自語地說:「才八歲!」他憐恤地望著她,默默地搖頭,輕聲說:「假如不幸我死了,這就是個最年輕的寡婦了!」他再度搖搖頭,是對這種婚俗搖頭。然後,他溫和地拉起她的一隻手,笑笑說:「唸過書沒有?」

「爸爸教過我千字文和三字經,另外還唸了列女傳。」婉君說。

「很好,以後可以和仲康、叔豪一塊兒唸書,程老師教得很好,讓他教妳唸唸千家詩和唐詩三百首。」

婉君沒說話,伯健拍拍床沿,示意讓她坐上去。她坐了上去,初見面的侷促已經好多了。伯健仔細地望她,讚美地說:「妳很美,很可愛!婉君,別怕我,我會說許多故事給妳聽,妳喜歡聽故事嗎?」

婉君點點頭,就這麼一刻兒,她已感到和伯健十分親切了。從這一天起,婉君開始和仲康、叔豪一塊兒唸書。晚上,就到伯健房裡消磨一兩小時。伯健會考察她白天所唸的,並細心地指導她。沒多久,她就熱愛起她的新生活來。

這天下午,婉君在她的房間裡背千家詩,這是早上才教的一首七律:「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棠巢翡翠,苑邊高塚臥麒麟,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她知道必需背出來,並把意義弄清楚,要不然,晚上伯健會不高興。伯健對她,督促得比那個家中的西席程老師還嚴。正背著詩,窗外一個小影子一閃,叔豪趴在窗子上,腦袋伸到窗檻上來叫她:「喂!婉妹,出來!我捉了兩個大蟋蟀,鬥得才好玩呢!快來看!」在周家,周太太覺得婉君尚小,距離和伯健圓房的日子還早得很,讓兩個弟弟叫她大嫂怪彆扭的,所以仲康和叔豪都叫她婉妹,下人們則含含混混地叫她小姐或是婉小姐,好在這家庭中只有三個男孩子,沒有女孩,叫小姐也不會和別的人弄混。

婉君開了門走出去,叔豪跑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就向前跑,穿過了月洞門,到了花園裡,在金魚池旁邊的山子石下,仲康正蹲在那兒,用一株小草逗弄籠裡的蟋蟀。叔豪叫著說:「別把我的蟋蟀放跑了!」

三兄弟個性迥異

「牠們打累了,居然講和了,」仲康笑嘻嘻地說,他有二道濃眉,這一點,和他的哥哥弟弟都不同。眼睛則是周家的祖傳,大、黑、而漂亮。寬寬的額,略嫌寬闊的嘴,整天嘻嘻哈哈的,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勁兒。婉君喜歡聽他搖著腦袋唸書,哼哼卿唧的,酸不溜溜的,又帶著滿臉調皮的笑,使人看了就要發笑。程老師曾說,三兄弟裡就以仲康的資質最高,叔豪是塊璞玉,尚未雕琢,伯健則充滿才氣,超凡脫俗,與二個弟弟又不同了。

「沒聽說蟋蟀會講和的。」叔豪嘟著嘴說,一面走過去看。

婉君蹲下身子來,山子石邊有一潭積水,仲康幫她挽了挽裙子,以免沾溼。她好奇地看著籠子裡那兩個褐色的小東西。現在,牠們正各守在一個角落裡,彼此遙遙相對,互相打量著,一面高舉著牠們的觸鬚。叔豪摘了一枝狗尾草,拚命去撥弄牠們,嘴裡亂七八糟地叫著:「打呀,沒有用的東西,是好漢就不怕死!去呀!打呀!將軍們!快點!」

但,那兩個將軍卻仍然株守著牠們的據點,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婉君也弄了一支草來撥,和叔豪的小腦袋靠在一起。叔豪看看沒有辦法,就提起籠子來,對裡面大吹起氣,然後一怒之下,乾脆把籠子摔了,氣呼呼地說:「兩個沒用的東西!」婉君靠在山子石上笑,仲康看到一隻墨蝶一直在婉君的頭頂上盤旋,就輕輕地說:「婉妹,別動!」婉君站住不敢動,那隻墨蝶飛了一陣,果真停在婉君的肩膀上了。仲康躡手躡腳地來捉,沒提防叔豪衝了過來,嚷著說:「又逮著了一個!」

原來叔豪一直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這會兒又捉到一個,頓時興高采烈地衝過來,拿給婉君看。這一跑一叫,那隻蝴蝶立即驚飛了。婉君氣得跺腳說:「都是你!跑什麼跑嘛!好好的一隻蝴蝶都給你嚇跑了!誰要看你的蟋蟀嘛,又不好看又不好玩!」

叔豪楞住了,瞪著兩個大圓眼睛,傻呵呵地望著婉君,半天之後才無精打采地說:「原來妳不喜歡看蟋蟀呀?我還以為妳喜歡呢!要不然我才不去捉呢!我早就玩膩蟋蟀了!」說著,他把手裡那隻蟋蟀扔得遠遠的。仲康聳聳肩,笑著對婉君說:「我知道妳喜歡什麼?」

「喜歡什麼?」叔豪又興沖沖起來,伸著小腦袋問:「告訴我,我幫妳去捉!」

「妳喜歡──」仲康咧著張大嘴,笑嘻嘻地說:「大哥講的故事,是不是?」

「講故事!」叔豪神氣活現地說:「我也會講!」

「你會講?」仲康發生興趣地說:「講一個來聽聽看!」

「嗯,」叔豪伸伸脖子,皺皺眉頭,又用舌頭舔舔嘴唇,想了半天說:「從前有一隻烏鴉,牠呀,揀到一個紅果果,牠就把它吃掉了,嗯………紅果果是髒的,牠就肚子痛了,牠媽媽就罵牠了,牠就哭了。就……完了!」

仲康大笑了起來,豎著大拇指說:「講得好。」

婉君把頭仰了仰:「不好聽!」

「下次我講好聽的給妳聽!」叔豪說。接著又楞了楞,突然說:「婉妹,妳是大哥的媳婦,是不是?」

婉君紅了臉。叔豪用手扯扯她的衣服,嘟著嘴說:「余媽說,妳將來就是大哥一個人的,我們就不能跟妳一起玩了!因為妳是大哥的媳婦。婉妹,趕明兒我大了,妳也做我的媳婦好嗎?」

「傻話!」十三歲的仲康又大笑了起來。

婉君對叔豪眨了一下眼睛,對於媳婦兩個字也懂得害羞,她笑著用手指羞了羞叔豪,唱起一支北方的童謠來,一面唱,一面跑開:「小小子,坐門墩,哭哭啼啼要媳婦,要媳婦幹嘛?點燈;說話!吹燈;做伴!明天早上起來給我梳小辮!」

唱著,她已經跑了老遠了,仲康在後面喊:「婉妹!小心石頭!」

可是,來不及了,腳下石頭一絆,她就裁倒了下去。仲康趕過來,一把扶起了她。她憋著氣,直皺眉頭,用手壓在膝蓋上。仲康撩起她的裙子,裡面,一條蔥綠色的綢褲子勾破了一大塊,膝蓋上正沁出血來。仲康讓她坐在石頭上,安慰地說:「別怕!」

就俯下頭去,用土法把她傷口裡的汙血吸出來,然後,仰著臉看她,問:「痛嗎?」

婉君勉強地笑笑,很英雄氣慨地搖搖頭。事實上,她已經痛得眼淚在眼眶子裡打轉了。仲康點點頭,很豪放地一笑說:「妳真了不起!」

當年拍「婉君表妹」童年一角的金銘,與瓊瑤合照。(取材自微博)
當年拍「婉君表妹」童年一角的金銘,與瓊瑤合照。(取材自微博)

一年過去了。伯健的病已經完全好了。整天握著一卷書,在花園裡數步。這天,伯健剛走到魚池邊,就聽到仲康的聲音在說:「該妳走了!哎!別走那個,我要吃妳的車了。」

伯健悄悄地繞過去,看到仲康和婉君正坐在草地上下象棋,婉君梳著兩個髻,蘋果小臉紅撲撲的,一對烏黑的眸子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棋盤,伯健輕輕地走過去,悄悄地看他們下。顯然婉君的局勢很不利,已經損失了一個車一個砲,而仲康的子都是全的,只少了兩個兵。又下了一會兒,仲康一個勁兒猛追婉君的車,沒提防婉君一個馬後砲將軍,仲康「啊喲」一聲叫了起來說:「真糟糕,只顧得吃妳的車,忘了自己的老家了,不行,讓我悔一步吧!」

「不可以!不可以!」婉君按著棋子說:「講好舉手無悔的!好哦,你可輸了!」

「這盤明明是贏的,」仲康說:「就是太貪心了,不行,這盤不算,我們再來過!」

青梅竹馬漸生情愫

「你輸了怎麼可以不算?」婉君得意地昂著頭,一臉驕傲之色:「這下你別再說嘴了!我可贏了你了!」「好吧,好吧!算你贏了一盤!」仲康無可奈何似地說。但他臉上掠過一個慧黠的笑,溫柔地望著婉君愉快而興奮的小臉。伯健立即明白,這盤棋是仲康故意輸給婉君的。他沉思地審視著仲康,在這個十四歲的男孩身上看到一種早熟的柔情。於是,他咳了一聲,兩個孩子同時一驚,同時抬起頭來:

「是你,大哥!」仲康說。

「健哥哥!」婉君站起身來,用軟軟的童音,甜甜地叫了一聲,仰著頭對他微笑。「我贏了康哥哥一盤。」

「我看到了。」伯健笑著說,「還下不下?」

「不下了,」婉君拉住了他的手:「健哥哥,你講故事給我聽吧!」

仲康收拾好棋子,對他們揮揮手,笑著說:「我要去趕一篇作文,等會兒程老師又要罵我偷懶了!」

伯健牽著婉君的小手,在花園中踱著步子,一面問:「詩背出來沒有?」

「背出來了。」婉君說。

「背給我聽聽。」

「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婉君背了起來,是李白的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婉君突然住了嘴,凝視著花園另一頭。

「怎麼,背不出來了?」伯健溫柔地問。

「不是。」婉君說,仍然凝視著花園的那一頭。伯健跟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於是,他看到叔豪正跨著一根竹子,手裡舉著一個大風箏,拖拖拉拉,呼呼叱叱地跑了過來。一面跑,一面高聲叫著:「婉妹!婉妹!妳要騎竹馬還是放風箏?」

一時間,伯健也呆呆地楞住了。

婉君細細地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從小,她就知道自己長得很美,但是,如今鏡子裡的自己,使她有一種陌生感,那彎彎的眉毛,烏黑的眼睛,豐滿的嘴唇,和迅速成熟的身段都向她說明一件事;她長大了。是的,她已渡過了十六歲的生日,從她的丫頭嫣紅嘴中,獲知周太太已準備為她和伯健圓房。她很喜歡伯健,可是,圓房兩個字使她不安,她覺得若有所失。迷茫、憂鬱、而煩躁。她不想圓房,她也不想長大,她分析不出自己的情緒,只感到滿心困擾。

畫了眉,換好衣服,修飾整齊。她照例先到周太太房裡去請安問好。周太太拉住她的手,對她含蓄地笑著,上上下下打量她,看得她心裡直發毛。然後,周太太攬住她,溫和地說:「婉君,妳真是愈長愈漂亮了。」

婉君紅了臉,俯首不語。

「婉君,妳已十六歲了,伯健的年齡也早該生兒育女了,所以,我想,再過一兩個月,要請幾桌酒,讓妳和伯健圓房……」

婉君的頭垂得更低,周太太撫摸著她的肩膀,嘆息著說:「我知道妳很喜歡伯健,圓房是人生必經的事,也沒什麼可害羞的。至於伯健,他喜歡妳的程度恐怕連妳自己都不知道,告訴妳一件事,本來,我們想在妳長大以前,先給伯健娶幾房姨太太,好早日抱孫子,但是,伯健堅持不肯,要等著妳長大。現在,妳總算長大了,早些圓房,也了了我一件心事。而且,等妳和伯健圓了房,我才能給仲康把張家的小姐娶過來。……」

婉君羞怯地垂著頭,聽著周太太說,周太太足足講了半個多鐘頭,她才退出來,剛走到花園邊的走廊上,就看到伯健斜倚著欄杆站著,她望了他一眼,自從圓房之議一起,她就總是迴避著他。這時,她正要繞路而行,伯健迎了上來,拉住了她:「又想躲開?」他問。

她默然地站著,他用手捧住了她的臉,她避開,緊張地說:「當心別人碰見!」

似懂非懂的男女之情

「有什麼關係呢?」伯健說:「妳是我的妻子,不是嗎?」他溫存地望著她,用手背磨擦她的面頰,然後,看看四面沒人,他閃電一般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她驚慌失措,轉過身子,又想跑開,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媽跟妳說了些什麼?」

「不知道!」她說,努力想走開。

「為什麼要躲我?」

「沒有嘛!」

「沒有就站著別動,我們好好地談談話!」

婉君勉勉強強地站著,一面心慌意亂地東張西望,怕給別人看到。

「婉君,」伯健柔聲叫,輕輕地撫摸她的肩。「妳有一點怕我,是不是?」

「讓我走吧,」她說,乞求地望著他:「別人看到要說話的!」

他握住她的手,依依不捨地望著她的臉,然後微微一笑,輕輕地說:「婉君,我喜歡妳,在妳第一次站在我床前起,我就喜歡妳。妳有一種特殊的力量,妳的眼睛使人心靈震撼。小婉君,妳用不著怕我,應該是我怕妳,我覺得,我的幸福和一切都掌握在妳的小手裡。」他把她的手緊握了一下,放開了她:「去吧!不久之後,妳就要完完全全屬於我了,那時候,妳也要逃開嗎?」婉君羞紅了臉,匆匆忙忙地跑去了,跑到走廊轉角處,她卻一眼看到走廊外的花園裡,仲康正站在一棵大樹底下。那麼,她和伯健的這一幕,已經全被仲康看到了。她更加不好意思,加快了步子向自己房裡去。可是,仲康趕了過來,一把就拉住了她:「跟我到花園裡來!」仲康用一種命令的口吻說:「我有話要問妳!」

婉君身不由己地跟著他走到山子石後面的魚池邊。站定了之後,仲康卻一語不發。過了半天,才對她咧著嘴一笑,抱拳對她作了個揖,說:「恭喜了,婉妹妹,祝妳和大哥白頭偕老。」

不知為什麼,婉君覺得他的話裡有一種酸澀和諷刺的味道,聽了令人渾身不舒服。她把頭轉開,含含糊糊地說:「要恭喜你呢,康哥,媽剛才告訴我,要給你舉行婚禮了,在擇日子呢!不久,你的張小姐就要進門了。」

仲康捏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身子狠狠地轉過來,盯著她的眼睛問:「真的嗎?」

「當然真的嘛!」(未完/聯合副刊,插題為編者所加)

瓊瑤在1980年的留影。(本報系資料照片)
瓊瑤在1980年的留影。(本報系資料照片)

2024年12月4日,瓊瑤在離世之前發表了「當雪花飄落」:

當雪花開始紛紛飄落

我心裡輕輕的唱著歌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生命裡的雪季沒錯過

這趟旅程走來辛苦顛簸

且喜也有各種精彩唱和

經過了山路的崎嶇不平

挨過了水路的駭浪風波

留下了…留下了…

我那些字字句句的著作

是我今生為愛燃燒的熱火

誰在雪地插了鮮花一朵

陽光映著玫瑰如此鮮活

正像我心中的雪與火

無論是好是壞是對是錯

那個我…那個我…

始終追尋著日出與日落

相信人間有愛 初心如昨

這是我最後的選擇

時間已到 生命不會更好

不拖累所愛 也超越病魔

我心翩然自如奔放快樂

當此刻…當此刻…

有如雪花與火花同時綻放

我將飛向可以起舞的星河

瓊瑤 寫於淡水雙映樓

2024、11

瓊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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