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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我被數字套牢

號碼鎖只有三排數字,每排10個號碼,從1到0,依序按對了三個號碼就能開鎖。(圖/123RF)
號碼鎖只有三排數字,每排10個號碼,從1到0,依序按對了三個號碼就能開鎖。(圖/123RF)

我有把小而精緻的號碼鎖,用來鎖儲物間,難得啟用;一旦換房子,非開儲物間不可,問題來了,忘了號碼。那人拿把大鐵鉗問我怎麼開,我毅然回答保留號碼鎖,於是他剪斷鉸鍊,開了門,交給我那把仍然上鎖的號碼鎖。

每次把玩小鎖,苦於無法開啟。上個月我豁然開竅,號碼鎖只有三排數字,每排10個號碼,從1到0,依序按對了三個號碼就能開鎖。這是簡單或然率,10×10×10=1000,把1000個號碼都試一遍,不就行了。小學課本說的,「莫嘆苦,莫愁貧,有志竟成語非假,鐵杵磨成繡花針,難得山東堂邑姓武人……。」我設定一天試開300個號碼,三、五天就能撥雲見日。

試999個號碼 密碼是000

我的毅力超過武訓興學,第一天從001開始試開,001、002、003,到了500還沒碰上正確號碼,但是心想照這速度,小鎖明天就能重見光明。第二天從501開始,到了中午超過800號,仍未開鎖,於是又想只剩200組號碼,曙光快破曉了。我一個個努力試,終於997、998,最後999,鎖仍然未開,我很失望,但是開竅,一定是在轉到正確號碼時,我開啟不當而錯過。

我隨手轉到000,咯達,鎖應聲而開,密碼竟然是000!該死,為何要從001試開,不從000?依稀記得說明書說,該自己設定號碼,說明書在哪兒呢?「昔人已乘黃鶴去,此處空餘黃鶴樓。」黃鶴樓,000小鎖。

我並非數字呆頭鵝,1986年從台灣應邀澳洲政府工作,行前賣掉我在台灣的第四輛汽車,福特英國廠Grenada,寬敞力大。記得剛買時申請新車牌照,監理所大排長龍,一名職員叫道,不在乎車牌號碼的,可以不排隊領取。我立即趨前,繳費領照,回頭看那一長排呆頭鵝,心中怡然自得。

車主選車牌時,多半會避開4或13數字。(圖/123RF)
車主選車牌時,多半會避開4或13數字。(圖/123RF)

妻頗明事理,她相信世間事物一切美好,除了我之外。可是她見到這牌照時大叫,「你怎麼選這號碼?13814,前面13不吉利,後面三個字814加起來又是13,偏偏最後來個4,死。一切不祥加在一起給了你這呆頭鵝。」後來我以那輛不吉利載了老母、妻兒五人跑遍台灣,有時還為岳父母出任務,輕鬆愉快,順當極了。

我們在澳洲住了25年,曾買過一輛旗艦車,牌照號碼FQL933,心想這號碼中性,無可挑剔。一名香港朋友驚叫道,「這牌照太好了。933廣東話是久生生,勝過8,發。前面英文字母更好,」我說,「FQL就是frequently,一生都是久生生。」他說對啦,「你要發啦。」

我沒發,六年後我找那車商,換輛同廠牌新型式,要求保留原牌照。取車時車商說,「James,你該付我三個牌照費。」為什麼?「買新車的人必須申請新車牌照,其一。你指定要FQL933,指定牌照要加倍付費,其二。你原來的舊車沒有牌照了,依法我不能出售沒有牌照的二手車,因此我為你的舊車申請了牌照。所以你要付三個牌照費。」我無法答辯,他說,「你還要付兩筆年度牌照稅,新車一份,舊車一份,同樣道理,依法我不能出售欠稅的二手車。」

矽谷Santana Row的聖誕街景。(作者提供)
矽谷Santana Row的聖誕街景。(作者提供)

「久生生」牌照 太好了?

澳洲曾調查社會對所有行業的信賴度,最高的是老師,其次傳教士,最低的就是汽車商,其次是房屋仲介。

醫生信賴度也名列前茅,可是我差點送了命。多年前得了感冒,好了後一直咳嗽,我那家庭醫生說,「你過60了,人老了常咳嗽,不必管它。」我因為血脂肪過高,去看澳洲專科,他見我咳嗽不止,「咳嗽多久了?」我說,「三個多月,人老了該咳嗽,不必管它。」他問,「誰說的?」我說,「家庭醫生。」他說,「換掉他!」

我倚仗有個「久生生」汽車牌照,所以又咳嗽了三個月;就在心跳一百、神智渾渾噩噩之際,緊急送進一家大醫院。快速檢查結果心臟無虞,心跳一百是為了催促肺臟取氧,肺臟疏於照顧,被咳不出來的痰液到處堵塞氣管。醫生說我的肺功能只剩37%,正常人是95%到100%。他指指自己的心臟說,「你要不是心肌梗塞而亡,」又指指自己腦袋,「不然就是大腦缺氧而中風。」我聽見妻在邊上喃喃自語,「就覺得你老人癡呆了。」

病患住院時時,多半不喜住在四樓13號病房。(圖/123RF)
病患住院時時,多半不喜住在四樓13號病房。(圖/123RF)

細心照顧之下,17天後我昂然出院,「再見四樓13號病房。」為甚麼住這間?原來我被推進醫院時,單人病房滿了,只剩四樓這間,四樓是癌症末期病房,13號房沒人住,所以我是插班生。朋友來探病,我隨口問他好不好找,他答非所問,「病房好記。」住院期間,我的鄰房有四人,頭上蒙著白床單被推走。我多幸運,久生生。

3位長輩都在12月過世

該說正經的,我敬佩的長輩,時辰也和數字湊巧有關。我母親郝劍珠女士1996年12月壽終,我的岳母林海音女士2001年12月病逝,岳父夏承楹先生(何凡)2002年12月,三個都在12月的或然率,12×12×12=1728,1728分之1。更巧的是,三位骨灰全存放在金山同一座寶塔裡。

至於父親張維寅先生,1949年在上海送全家擠中興輪去基隆,他沒登船,因為少張船票,偉大的父親犧牲自己留在岸上。他們說了甚麼海誓山盟,我渾然無知,因為太小。父親後來音訊全無,40年後我從工作的墨爾本去大陸,十年內運用各種關係,終於找出原來老人家已在1980年去世,去世前曾寫了四封信到台灣找我們,我們沒接到,判斷有兩個原因,一是信到了台灣投遞無門,一是信進了郵筒,沒離開大陸。那些年大陸把職業分級,老師列為第九等,很低,俗稱臭老九,父親被派為教師,正是臭老九,他被調派大江南北教書,還要在鍛壓間火爐邊打鐵,體會工人疾苦,當時他70歲。我和妻找到上海龍華火葬場,查出來父親火化的批准書,處理欄上寫著「集體掩埋」。

小時候問母親,父親甚麼模樣,她說很像我。所以我常照鏡子,父親小時就是這模樣,再過若干年就是父親長大後的樣子。我寫了短篇並出版長篇自傳體小說,都叫《鏡中爹》,獲得1995年世界華文文學獎,以及1995澳洲聯邦文學獎(Australia Council for the Arts Grant 1995)首獎,獎金金額超過當年台灣國家文學獎。澳洲國家大學(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英譯鏡中爹,並與妻夏祖麗的文章共同作為主題,舉行研討會,還邀我們擔任駐校作家。

獲得父親五本親筆小冊

後來我獲得父親五本親筆小冊子,記載都是時事,想來他不敢寫日記。我取出其中一頁,做成透明的塑膠護貝,帶上山,安放在母親身旁。辦完事,我坐在靈骨塔的沙發上想,父母和岳父母的晚宴結束了,他們已上床安眠。又想,既然四人都住在同一座公寓,是否常常聚會聊天?

跟他們比起來,我那些數字糗事算得了甚麼。嗚呼,尚饗。

2024年聖誕節前

後記

今年12月的連續藝文界噩訊,讓人慟心,從北卡簡宛,德州姚嘉為,到溫哥華瘂弦,台灣劉家昌、瓊瑤。

我母親和岳父母三位,都是先後在12月仙逝,都存放同一座靈骨塔,我父親的命運更乖戾戲劇性,12月對我有奇特的情懷。

可是12月本該是歡樂溫馨的月份,今年變了樣,我不想以悲慟的心情來鋪陳,更不宜用歡樂的筆觸來寫。作者沒有霸凌讀者的權利,讀者也沒有任由擺布悲傷的義務。

這篇「我被數字套牢」,深夜思索,該怎樣下筆,如何申訴命運的良莠。結果,還是不要剝奪普世價值吧。

《鏡中爹》/50年前的上海碼頭,本書作者的父親與他揮別。那條去臺灣的大船,圓了他...
《鏡中爹》/50年前的上海碼頭,本書作者的父親與他揮別。那條去臺灣的大船,圓了他兒時的乘船夢,卻隔絕了一生的父子情。 50年後他從澳洲到江南尋父,踟躕在外灘,捕捉童年的溫情,「十二億人裡,像我這種遭遇的,有多少呢?」 一張舊照片是他的鏡中爹,一則尋人廣告燃起無窮希望,一通國際電話如同春雷乍驚,一封撕破的信透露幾許私密,五本手跡冊子蘊藏多少玄機。 三線布局,天南地北搜索一名老頭,卻追溯出兩岸50年離亂史。 臺灣作家季季在序中說,「這是一部個人與歷史和解,血肉與血淚和解的書。」 北京教授夏祖煃在序中說,「留下記載,庶幾不致迷失前跡,更不致好了瘡疤忘了痛,穿著新鞋走老路。」 「鏡中爹」是作者的短篇及長篇自傳體小說書名。(取自博客來網站)

澳洲 二手車 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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