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故事／秋夜思君甚寫到黎明前

「春朝秋夜思君甚，愁見繡屏孤枕。」夫妻能白首偕老，是人生之幸福。(圖／123RF)

寫下標題後，我看了一下時間。11:57PM。

靜謐的秋夜，紐約，漸漸睡去。少雄，卻在我的筆下醒來。

像往常一樣，我用那把我們兩個都喜歡的宜興紫砂壺，泡了壺熱茶。這把紫茶壺，是宜興著名的紫砂大師崔龍喜在我和女兒向他拜師學藝時，手把手帶著我捏製成的。

茶葉用的也是少雄的最愛，我們家鄉的「太平猴魁」。家鄉安徽是個出名茶的好地方。如果把苗條嫵媚、清香淡雅的黃山毛峰比喻為茶葉中的美嬌娘，那麼體型健碩、香氣醇厚又耐泡的太平猴魁，就可以作茶葉中的偉丈夫。我想，也許這就是少雄特別喜歡太平猴魁的原因吧。

泡好茶後，先敬了一杯在書桌上少雄的七寸照片前。這張照片是親人最愛的一張。用孩子們的話來形容這張照片裡的他--痞帥痞帥。用英文講就一個字：Man。這是「皖江商報」攝影記者任其餘先生偷拍的。

相守34年有聊不完話題

與少雄在一起的34年，我們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哲學、藝術、歷史、美食、教育、宗教、男人與女人，我們常常聊著聊著，就忘了時間，弄得凌晨起夜的家政王姐嚇了一跳：「你們又說了一夜話？」

少雄走了快兩年了，我們似乎已經把話都聊完了，又好像還沒開始真正聊。

當初那些徹夜長談的熱烈話題，已經褪色模糊了。唯有一個冬夜發生的故事，如同雕刻在岩石上的誓言，永遠磨滅。

那是1996年，一個飄著雪花的冬日。

晚餐後，一聲慘叫，驚得雪花飛起，剛剛罐滿開水、還沒來得及送到餐桌上的熱水瓶，被我一腳踢倒，水瓶塞子被開水沖掉，傾倒的瓶口，正好騎在我的右腳腳背上，滿瓶開水酣暢淋漓地吐在我的右腳上。當時的我似乎被巨大的恐怖攥住，居然不會動了，除了那一聲慘叫。

腳被燙傷他整夜忙照護

少雄一下子丟掉手中的書籍，飛撲了過來。那些天，他正對杭廷頓剛出版的「文明的衝突」如痴如醉。

飛快拿走水瓶的同時，他將我扶到沙發上，快速脫掉我右腳的鞋襪，又衝進廚房、臥室和浴室，變魔術似的，在塑膠臉盆放入大半盆溫水，把一大把長得有點像冰糖一樣的透明的明礬放入盆中，用雙手上下攪動。同時安排王姐，跑步去社區門口的小店，買來一卷大張的草紙。然後少雄取一大整張黃色的草紙，疊成厚厚的，半張千張的大小，完全浸泡在明礬水中。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印著兩個相擁的花喜鵲的老式大肚子水瓶，和那個藍底白花臉盆。

少雄在沙發對面坐下，把我的右腳架在他的左腿上，把浸透了明礬水的草紙，輕輕貼在我燙傷的腳背上。此時，一陣鑽心的疼痛襲過來。

他一邊做這些，一邊嘆氣道：怎麼改不了毛手毛腳的毛病呢。

「毛手毛腳」的我，今天打破一個杯，明天摔壞一個碗，打小即是我的常態。上國中時，有一天好同學徐怡來家中吃飯時，為她做了蒸蛋，但蒸雞蛋還沒吃到，那鍋蒸蛋的開水就燙到了我的左腳。

巨大的水泡覆蓋了我整個的腳面，撕心裂肺的疼痛持續了三天，媽媽帶我去醫院拿的燙傷藥，抹了五天。記得整整一個星期都不能穿鞋，至今還留有疤痕。

媽媽說我整天心不在焉，她擔心：「你這個粗心大意的毛病不改的話，將來不知道要禍害哪一個男人呢？」

多年後，少雄就成了我媽擔心的那位「受害者」。眼前這位「受害者」，正在用他的彭氏土法，醫治「施害者」燙傷的右腳。每隔幾分鐘，他就用手捧一小把明礬水，緩緩地、均勻地澆在草紙上。幾個小時過去了，我覺得沒有那麼痛了，就催促他先休息，他堅決地說「不能前功盡棄」。

溫柔的手如奇效燙傷藥

這一夜，我們的談話沒有像平時那樣海闊天空，而是甜蜜的胡言亂語。記得我對他說「在我的心中，世界上最帥最帥的美男子，就是西方的阿蘭德隆，和東方的彭少雄」，他樂得口中的茶快要噴出來。

王姐幾次想來替換他給我澆明礬水，他卻不肯。

夜深了，有點疲憊的少雄，用放在手邊的一條藍色條紋的大浴巾，仔仔細細、對疊又對疊，鋪放在一條木頭長凳上，然後輕輕地把架在他腿上的傷腳暫挪到了大浴巾上，起身重新泡了一壺熱茶，活動了一下痠麻的身體，然後再次抱起我的傷腳用手捧起臉盆裡的明礬水，輕輕地灑在我的腳上，那幾層鋪在我燙傷腳背上的、黃色草紙剛剛有點起皺，吸飽了明礬水後又伸了個懶腰，舒展了，服服貼貼地趴在我的傷腳上。

我斷斷續續地睡著了。天亮的時候我醒來，斜靠在對面椅子上的少雄，還在給我依然架在他腿上的右腳淋明礬水，那一大盆明礬水已經見底了。

彼時，從他溫柔的眼神和略略沙啞的聲音裡，彷彿長出了無數雙嬰兒嬌嫩的小手，輕輕的撫摸我燙傷的腳背……。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有奇效的燙傷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