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憶往：每寸都有父母血汗

萬聖節期間，街頭巷尾到處布置起節日的裝飾：蜘蛛網、骷髏頭、蝙蝠、南瓜燈、女巫、墓碑……，看著這些極盡恐怖能事的東西，腦海裡出現了在越南西貢的老宅，印象仍清晰如昨。

父親朋友的姪兒住在越南西貢「六省大道」的末端，那時候，此處是一片無主的郊區荒地，疏疏落落住著幾戶人家，附近有「鳳山寺」和「賜福寺」，周圍只見到參天大樹、沼澤和荒塚古墓，居民搭屋時為避免雨天淹水，在屋旁挖泥土填高地基，因此屋前屋後盡是大大小小的水窪坑洞和池塘。

我三歲那年，父母決定搬來此處和那朋友姪兒為鄰。父親用竹篾搭起一個臨時棲身的棚屋，想不到第一晚就遇到暴風雨，屋頂被掀掉，大雨傾盆，我們全家躲在板床下；第二天，積水過膝，上面漂浮著垃圾和死老鼠。為著顧及兩家可彼此照顧，父親選在那朋友姪兒屋後的池塘上蓋了一間高腳屋。

蒼蠅、蚊子、老鼠是這裡的常客，炎陽把池塘裡的淤泥和垃圾曬得惡臭薰天，尤其是晚上，我們一早就把窗戶關上，因為怕見到那些在荒塚附近上空飄蕩的陰森綠色鬼火。剛搬來時，附近的頑童晚上還惡作劇蹲在我們的窗外扮鬼嚇人，父親安撫我們：「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又用手掌覆蓋他的手表，只露出一個細小的縫隙要我們往裡面瞧看：「你們看到那綠色的針和數字嗎？它們上面塗了一層東西叫做磷，你們晚上看到的鬼火就和它一樣。」我年紀小，一知半解，還是不明白手表和鬼火是如何被混為一談。父親又轉過身對母親半開玩笑地說：「人怕鬼，但鬼更怕我們這些窮鬼。」

這個家，每一寸地方都有父母的血汗，他們省吃儉用慢慢湊錢，買了一車又一車的瓦礫碎石，先把池塘填平，同時還做了下水道，解決了衛生問題。父親逐漸把塌陷的牆壁改為木框和鋅板，等到經濟條件較好時，又圍上磚牆。我每天就跟在父親身邊，看著他揮動著鐵鏟用井水混泥沙，用鏝刀砌牆，還不時瞇著單眼用鉛錘測量。

完工後，父親買了一株西印度櫻桃樹苗種在圍牆外，周遭的居民越來越多，大多是越裔的販夫走卒。那些原本的荒塚古墓上，現在已被茅舍、竹棚、或木屋覆蓋，但屋前屋後仍露出無法填平的豎立墓碑。地方政權派人來登記戶籍及指派門牌號碼，我們終於有了隸屬西貢第六郡行政區的合法居住地址。

父親去世已將近半個世紀，我離開越南也已三十幾年。一天，在網路上看到拍攝越南胡志明市（西貢）大街小巷的紀錄片，其中一個鏡頭剛好拍到我在越南的老宅，當年被新政權沒收，如今也不知是誰在裡面居住，因年久失修，外表更加殘舊不堪，剝落的灰泥布滿斑駁的青苔，圍牆外父親種植的西印度櫻桃樹已被砍伐，只剩下露出地面的樹墩。午夜夢迴，朦朧中，我彷彿又回到久違的家園，我尾隨在父親背後，看著他彎著腰、拿著鏝刀，一塊磚一塊磚地砌著圍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