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裡的虎姑婆

我生長在父親鎮日忙著謀求全家溫飽的年代，母親總是有做不完的家事，父母不曾為我講過故事。腦海裡的民間傳說，都是從張大媽、李大叔或同伴嘴中拼湊的。記憶中童年的夜晚，大澡盆裡的髒衣服堆成一座小山，母親在洗衣板上又搓又揉，抽水幫浦聲一路響過春夏秋冬；膽小的我坐在矮凳上，等待母親晾完衣服陪我上床，不讓虎姑婆有機會咬掉我的小耳朵和小指頭。

〈虎姑婆〉故事的原型，流傳時間久遠，流傳地域甚廣。清朝康熙年間，黃成增輯錄《廣初新志》歙縣傳說〈虎嫗傳〉，紀錄了大略的故事情節。也有人認為是黃之雋所寫的〈虎媼傳〉衍生而來。民俗故事流傳於鄉野，一代傳一代，迭有增刪但變異不大。大意是：虎姑婆原本是一隻森林裡修行的老虎精，必須下山吃小孩才能變成人。牠躲在一戶人家門外，看見媽媽出門去了，屋子裡只有一對姊弟，就變成姑婆的模樣騙小孩開門。半夜的時候，虎姑婆吃掉弟弟。姊姊聽見了咀嚼聲，又看見弟弟的手指頭，便鎮定地假裝要上廁所，機智地逃到一棵大樹上，並想盡辦法把虎姑婆騙到大樹下，再用一鍋熱油澆下把虎姑婆燙死了。

我童年時期「虎姑婆」是一則家喻戶曉的故事。它穿過了遙遠漫長的時光隧道，終於來到我的耳邊。「虎姑婆」這三個字眼，總是伴隨大人怒目瞪視時出現，面對犯錯的孩子語帶恐嚇。調皮的孩童聽了無不瑟瑟發抖，再也不敢造次。

●

寡言的父親雖不曾為我說故事，卻曾帶領我穿行過驚嚇懾人的鬼魅故事裡的情境。

有一年我們應伯父邀請，前往「番子崙」參加大拜拜的宴席。「番子崙」靠海，位在鄉境邊陲；伯父家很偏僻，從他家到我家，得走一個上午。請客時間訂在黃昏，爸爸下班後牽出他的腳踏車，母親坐在後座，年幼的我坐在前面的橫槓。途中轉進一條泥土碎石的產業道路，石礫尖突，父親吃力地騎著，母親和我不安穩地坐著。

那時天光尚早，路兩邊是成排的墳墓，左側墳墓後頭是緩緩的溪流，右側墳墓後頭則是無垠的稻田。我抬眼瞭望，田野上耕作的農人還沒收工；路人形色匆匆、腳步急速。父親一路蹬著腳踏車輪，踩出滿天的霞光，踩進海風颯颯的「番子崙」。

回程時，月色昏暗，星辰寥落，路上已無人跡，路旁林投樹魅影重重。我擔心民間故事裡自縊在林投樹上的林投姐會突然出現，想起同伴們口耳相傳的護身祕訣，把兩根大拇指藏在拳起的手掌中，鬼就不敢靠近。我的汗水在緊握的掌心裡濕成一片。腳踏車燈投射出弧形光圈，兩旁墳墓向後倒退，我的心臟撲通地跳個不停，暗自揣測：墳頭上有沒有耐不住寂寞的鬼魂相互聊天？突然，一小點螢光從我半瞇的眼前閃過，遠方亮起星點藍光，我嚇得趴在腳踏車龍頭，再也不敢睜開眼睛。之後被我家人帶去收驚。

●

鄉下人相信，只要嬰幼兒徹夜難眠，便以為是沾惹了髒東西或受到驚嚇，時興收驚以求心安。我父親雖不語怪力亂神，卻樂意為兒孫收驚。二姊出嫁後仍住娘家附近， 一到夜晚孩子哭鬧不休，她便抱著外甥女讓我父親收驚。只見父親右手拿著一件外甥女的嬰兒服，包住一小盞裝滿白米的杯子，連同一炷香，在外甥女的身上繞圈圈，嘴裡唸唸有詞。我側耳傾聽，每次皆以「天清清，地靈靈」開頭，後來越念越快，語句像沾黏強力膠似地糾纏不清，我沒有一次跟得上。多年以後我問二姊，父親到底念了些什麼？二姊說：「就鼠、牛、虎、兔……啊！」驅鬼逐魅需要十二生肖？我的疑惑更深。

這疑惑終於在最近一首〈收驚歌〉合唱曲中得到明示。歌詞寫道：「天清清，地靈靈，哪吒七歲點分明，頭戴老君帶，身穿素衣數萬兵，哎喲！上山打猛虎；上天庭叫天將，落地下救萬民。香煙通法界，拜請收魂祖師降雲來，四大金剛降雲來。天催催，地催催，金童玉女扶同歸，收到東西南北方，收到中央土地公。本帥來收驚，不收別人魂，不收別人魄，收你弟子魂魄歸；有辦魂衫魂米，拜請列位尊神助我來收驚，三魂歸作一路轉，七魄歸作一路回。鼠驚、牛驚、虎驚、兔驚、龍驚毋驚，蛇驚、馬驚、羊驚、猴驚、雞驚、狗驚、豬驚。」

收驚咒詞裡被請來助一臂之力的有托塔天王李靖的三太子哪吒，民間稱太子爺、號中壇元帥，統領天兵，具三頭六臂的法身能力；接著是坐守須彌山的持國天王、增長天王、廣目天王、多聞天王等東西南北方四大金剛；連慈眉善目道行淺的土地公也來了；臨了，還把耳熟能詳的十二生肖叫出來，承接人間所有的驚嚇。通篇讀來，簡直是一則精彩絕倫的中國古代神話傳說故事，前人的智慧令人讚嘆。

●

父親並非不說故事，只是沒特定的時間或地點，有時候脫口而出的幾句話、生活中的一些舉動，也許就是故事的經脈。如今回想，他在年節寫春聯、在天公生祭拜、或是替人收驚，都隱藏著迷人的故事，我卻沒能仔細咀嚼或追問這些活動的典故。我怎麼忘了問呢？父親必定很樂意放下忙碌為我講述。

等我長大以後讀〈小紅帽〉的故事，發現裡頭的情節和〈虎姑婆〉竟有驚人的雷同處。為什麼〈小紅帽〉的字裡行間溫馨許多，而〈虎姑婆〉的恐怖卻深植心底？也許因為大人們不曾聽過〈小紅帽〉，也不會拿它來恐嚇孩子。後來，我在中文班教孩子們唱兒歌：「好久好久的故事，是媽媽告訴我，在好深好深的夜裡，會有虎姑婆。愛哭的孩子不要哭，她會咬你的小耳朵；不睡的孩子趕快睡，她會咬你的小指頭。還記得還記得，瞇著眼睛說，虎姑婆別咬我，乖乖的孩子睡著了。」我們在教室裡又唱又跳、又叫又鬧，認識一個不同面貌的「虎姑婆」。

（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