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無兩度再少年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韓愈在〈祭十二郎文〉中寫道：「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古代雖然醫藥不發達，平均壽命沒有現代人長壽，不過當年他在寫這篇祭文時也不過三十多歲，卻已經出現視力模糊、頭髮花白、牙齒鬆動的衰老症狀，看了著實令人心驚！

隨著年歲增長，各種老化現象成為無可避免的必經歷程。一開始意識到自己逐漸從年輕人行列中除名，是發現我喜歡的流行樂曲已成為所謂的懷舊老歌。晚上開車時候，習慣將收音機轉到某一個頻道，因為那個時段的D.J.時常播放八○、九○年代的歌曲，聽著這些熟悉的旋律，瞬間彷彿回到了當年聆聽這些樂曲的美好時光，分外療癒。每當這個時候，我問坐在後頭的小孩，知不知道某某樂團、某某歌手、某某歌曲時，得到的回答總是千篇一律：「沒聽過耶！」

每一個時代的經典樂曲不同，當喜歡的音樂被列入懷舊老歌之林時，就是與初老相遇的時刻。聆聽、欣賞那些旋律，跟著曲調唱誦，其實是在緬懷耀眼閃亮的韶光年華。好聽的不是老歌，而是令人懷念的青春。

現在與老同學相聚，話題總離不開學生時代的生活點滴，開始回憶過往。聊著當年一起做過的趣事，一同創造的難忘的共同回憶。上了年紀的人的聊天話題總是圍繞著往日舊事，覺得逝去的光陰特別令人留戀。南安普頓大學一位心理學教授康士坦丁．賽迪凱（Constantine Sedikides）在他的研究中指出：我們懷念過去，不是思念某段記憶，而是在懷想自己曾擁有的某些狀態。這些回憶、狀態是被我們的大腦自動美化的過去。他建議，沉浸於過往的頻率最好每周不超過三次，以達到回憶與現實的平衡。

不過，這位賽迪凱教授說的每個星期最好不超過三次「話當年」是如何計算得出的？我覺得「好漢提當年勇」不失為一種渠徑，讓人可以暫時脫離不那麼盡如人意的現實生活，遁入往日榮光，可帶來身心的療癒。縱然時光一去不復返，透過回憶重新喚回曾經度過的豐美時刻，這是屬於邁向初老階段暫緩壓力的方式之一。

蘇東坡的七言絕句寫道：「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綠橘時。」這是他寫給知交劉景文的一首詩，旨在勉勵鼓舞老友，一年中最好的景致在秋末冬初橙黃橘綠的時節，此時雖然寒冷蕭瑟，卻是碩果豐收的好時光。象徵人生雖至中年初老之際，青春已流逝，卻是積累一生智慧的成熟黃金期，要以積極樂觀的態度欣賞珍惜此大好年歲，切莫意志消沉，悲觀頹唐。

蘇東坡創作這首絕句詩時，年齡與劉景文相仿，皆為五旬來歲的中壯年，恰好是與初老相遇的年紀。詩句雖說是鼓舞好友，下筆之時肯定也是心有戚戚焉。

多年前看過一部紀實電影：《不老騎士──歐兜邁環島日記》，影片記錄了平均年齡八十一歲的十七位長者，騎著摩托車環島台灣的故事。這群老爺爺老奶奶為了逐夢，花了十三天時間，騎過一千一百三十九公里路程，成功完成台灣環島壯舉，跌破眾人眼鏡。這場旅程是十七位長者的圓夢之旅，八十一歲的年齡有著十八歲的熱情，勇敢追逐夢想。片中金句：「有一天，當你八十歲時，還有多少作夢的勇氣？」、「追求夢想時，你會忘記自己幾歲。」

與這群耄耋之年的不老騎士相比，我實在相差甚遠，年紀越長膽子越小。當孩子們與同學相約遊逛雲霄飛車樂園，為娘的我必心懷膽怯地殷殷囑咐安全守則，全然忘記當年自己是如何衝鋒陷陣，玩了一趟又一趟驚險刺激的飛車之旅。年歲推移無形中逐漸磨蝕了屬於青春的勇於嘗試、探奇的熱血。年輕時，彷彿處處充滿了無限可能，有廣闊的天地等待開創；年齡漸長，夢想藍圖開始縮編，覺得處處充滿了不可能。曾聽過一句深富哲理的話：「人生就像打保齡球，起初盼望能打倒十支球，然後期望漸低，九支……六支……三支……，到最後，甚至為打倒一支球而滿足。」這句話雖然有些消極，但某種程度反映了理想高度與年齡成反比的現實景況。

花甲騎士的故事激勵人心，追夢永遠不嫌晚。「枯木逢春猶再發，人無兩度再少年。」雖說枯萎的樹木在春天時會發芽重生，但人的青春年少卻只有一回，這似乎有些悲情，但因人生無法回頭，所以更應該把握當下，活出自己最喜歡的模樣。

隨著馬齒徒增，我越來越不在乎他人眼光，尤其在美國社會生活久了，衣飾以好穿舒適為最高原則。平日頂著素顏，趿著拖鞋趴趴走，經常穿著T恤、牛仔褲出門辦事。縱使年少時光不再，走過韶華，多了幾分從容淡定。每個階段迥異的風光，各有其令人欣賞的獨有景色。

雖然對人生的期望值不斷下修，然而凡事不再追求一定如何，即使失落不盡人意，也能很快一笑置之。在諸多不可能中尋求可能，哪怕只是很微小，或許，這就是成長吧。

兩千多年前孔老夫子的智慧之語：「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面對逝去年華，可以傷春悲秋，唏噓感嘆；也可以安然自處，接受歲月的洗禮，知足享受生活中的小確幸，忘記憂煩與衰老的降臨。曾經的光陰無法倒流，何妨吟嘯且徐行，回首來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