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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頂後開始下坡

「維那老師,早!」幾年前,我任教的中文學校周六班開學日,一位家長牽著孩子面露微笑地和我打招呼。我雖然禮貌性地回禮,但錯愕的眼神,還是令他臉上花一般的笑容瞬間枯萎,面露尷尬的神情。他認錯人了吧!我迅速地在腦海資料庫搜尋,沒有關於這位家長的蜘絲馬跡。可是他的神情那麼肯定、自然,讓我對一向自信滿滿的記憶力打上了問號。

那年的暑期夏令營,我帶了十幾個年齡介於五、六歲的小幼班,安親的性質大於學習;陪玩的時間多過上課。上完整個學程的有之;如潮水般來去的亦有之。夏令營第三周,那位家長帶著小女兒來,每次送到教室門口轉身離去時,小女孩就在他後面一邊哭一邊追.我說:「林爸爸!您快走,放心,我們會處理。」「我媽媽什麼時候會來接我?」小女孩時不時提問,我得裝模作樣地邊打電話邊安撫,這樣的戲碼天天上演。兩個星期之後,小女孩不來了。

回想我那青春正萌芽的學生時代,課文默寫從未失分、史地背得滾瓜爛熟;進入職場,上司交付的工作不曾錯漏,不曾拖延怠惰。我自認超凡的記憶力是我的強項,倏忽而逝的歲月能奈我何,我只是累了,所以一下子想不起暑假和林先生父女的互動。

後來事實證明全然不是因為累的緣故。接下來幾年的暑期中文班結束後,我從牢記全班學生名字,逐漸演變成只記得曲線兩端:特別傑出的、或有待努力的孩子。此後每次上課,我的手中多了一份座次表。

一次,我去幫一位老師代課,小一的課後中文班。代課很簡單,拿著原級任老師準備的教材就能上陣。我依循點名,一一對照三十幾個蘋果一般的小臉蛋,一下子沒能搞清楚誰是誰。下課後,此起彼落的喧鬧聲中,一位家長要接孩子回家,我隨口應了一聲:「不是接走了嗎?」那位家長頓時臉色大變,焦急地說:「沒有喔!我太太吩咐我來的。」聽完他的話,我的心一下子提到胸口,趕忙道歉:「對不起,我可能記錯了,我去操場找找看。」

冬天的下午五點,操場黑燈瞎火的,只見到處人影晃動,卻看不清臉龐。慌張的家長跟在我身後,嘴裡不停埋怨: 「妳這樣不行喔!」他沒看到我因擔憂而發白的臉色,幸虧後來導護阿姨幫我們找到孩子。就在那一夜,我做出人生中重大的決定——徹底離開職場。

鑰匙呢?眼鏡呢?手機呢?找東西成了生活中經常上演的小劇碼,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外子一向謹小慎微,沒想到,他也在歲月的洪流中栽跟頭。

那次,我從西來寺大雄寶殿誦經出來,和在圖書館收看電視播放佛學講座的外子會合。「今天得到什麼啟示?」我問。「星雲大師開釋,每個人都是菩薩,要做菩薩該做的事。」我們來到停車場,這才發現車門沒鎖、開關沒關,車子在停車檔中運轉一個多小時。我倆面面相覷,驚嚇度瞬間爆表。我心想:沒有把我們的車給開走的人,都是菩薩。

丟三落四、忘東忘西的習性,離開職場以後再也不會拖累別人,一切後果自己承受。心中不免懷疑,為何眼前的一舉一動總不落心上,卻時不時就憶想起從前,我是否在毫無心裡準備中已跨進了初老?

即使不想讓人窺知我所面臨的窘境,但歲月不饒人,無情的時光總有辦法在外表大作文章。

老花眼裡的鏡中影像,一片模糊朦朧,往往令人自我感覺良好。一日,車行途中,廣播節目插進一則雷射除斑廣告,我下意識地掀開副駕座位前的小方鏡,一看,頓時大吃一驚,歲月並不仁慈,芸芸眾生中絕不會和我錯身而過,斑斑點點的臉龐,就是歲月手下拙劣的畫作。

「啪!啪!啪!……」醫美診所醫生手中的雷射光束隨機落點。我蒙著眼罩,暫時失去視覺,也失去防備力,只覺滿臉像被橡皮筋彈到,此起彼落地陣陣刺痛。躲了一個月,挺過皮膚紅腫、熱痛、掉痂、反黑的不適期,終於以一副乾淨舒爽的面目示人。明知這沒有永久保固期 ,我卻痴愚得像籠中困獸,執意藉醫療科技向歲月宣戰,奮力一搏。

每當我對鏡自照,常會動手剪掉狡猾隱匿的一根白髮,因為鏡面視覺誤差,總免不了犧牲五、六根青絲一起陪葬。我彷彿看見歲月在一邊獰笑,笑我莫可奈何的無謂掙扎。

本以為退休後再也沒有任何約束,高興做什麼、不高興做什麼,可隨心所欲,不曾想到,各科門診預約竟然排滿了行事曆,必得照表操課。我開始穿梭於各診間,各項體檢數據上上下下,也成了心情跌宕起伏的指標。次數多了,我領悟到這就是常態,幹嘛庸人自擾,日子過得不舒心。

人的一生就是一個輪迴,一切依循自然法則,如此思考才能徹悟。時間不言不語、無影無蹤,從生命初始陪伴在側,一路走來宛如爬山,體力充沛地攀爬而上,用盡半輩子時光登頂後,無可避免地就得順坡而下。

樂天知命,故不憂。一腳跨進初老的門檻,帶著愉快的心情和歲月一起向前行,才是每天該努力的課題。(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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