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太陽

幼年時，台灣沒有冷氣，炎炎夏日裡唯一的解暑方式，就是天黑後在院裡躺涼椅、搖手扇、數星星。一位大我十歲的堂兄常來家中找哥哥們下圍棋，一夜，他看到我手持星座圖找星星，就過來逗我：「妳知道，世界上有些地方夏天根本沒有黑夜，天空看不到星星，只有太陽嗎？」我年幼孤陋寡聞，對此難以置信，嗤之以鼻地反諷道：「是不是就像古代后羿射九個太陽一樣？」堂哥一笑置之，不再理我。

沒想到，與堂兄對話一甲子後，最近終於親身驗證，地球上的確有午夜的太陽。

令人羨慕的現代烏托邦

早聽聞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上的挪威是個山明水秀的國家，六年前我們曾蜻蜓點水似地拜訪過挪威南部的一角，當時就覺得這個國家的空氣好清新，留下了極佳印象，但並未有特別的感慨。今年六月中，外子邀了三對夫妻朋友同行，再度駕車深入探訪挪威北部的小漁村。回來後，不禁感嘆，地球上竟有如此潔淨美麗又充滿神奇故事的國家。

挪威位於北歐三國的最西邊，緊臨大西洋，境內崇山峻嶺，海水圍繞，群島密集，島嶼總數近二十四萬座，位居世界第二，僅次於隔鄰的瑞典。以前，挪威是個靠農漁業維生的歐洲貧窮國家，1969年在北海鑽得油井後，每年輸出石油量一直在世界前十名，一瞬間躍居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家之一。挪威生產的石油完全外銷投資賺錢，盈利回歸給人民。國內所需能源則利用水力和再生能源，難怪境內空氣如此清新。國家富裕，人民幸福，空氣清新，美景處處，猶如現代烏托邦，讓人好生羨慕。

嘆為觀止的土木工程

乘飛機抵達歐洲入關的第一站，海關人員問我去挪威幹啥？我回答，觀光旅遊。她再問，爬山嗎？我猛點頭。她馬上加一句，要特別小心。似乎人盡皆知，到挪威不登山，枉費一場。

出機場後，開車上路，才發現挪威西海岸線彎彎曲曲，像伸開的手指，有無數鋸齒狀的峽灣，車子南北縱走，得翻山越嶺穿過許多海灣。挪威土木工程師設計道路時，不僅讓車子跨過橋梁，有時還直接開入接駁船，讓船載著車子飄洋過海；甚至，車子直駛入海，進入海底隧道；一路上，轉換各種不同方式跨島越海，趣味無窮。其中最令我驚嘆的是，兩島之間距離若太短而海溝又太深，連接兩島的海底隧道斜坡度考慮車輛安全不得超過百分之七，於是，隧道像螺旋似地在地底三百六十度旋轉，這是我第一次體驗如此三百六十度旋轉的海底隧道，也唯有善長鑽海底油井的挪威工程師才會想出這別出心裁的海底隧道工程，令人讚嘆不已。

挪威境內有一條稱之為「大西洋路」（Atlantic Ocean Road）的風景公路，聯結大西洋海上數十座大大小小島嶼，公路在島嶼和海水間蜿蜒前行，跨過許多優美弧形的橋梁。其中最有名的斯托塞松德（Storseisundet）橋，從側面看，橋梁線條簡單優美，輕盈地跨在兩島海域之間；從另一角度看，橋面直伸天際戛然而止，車輛彷彿開在游泳池跳板般突然消失，給人有直衝上天的「天路」感覺，引來無數觀光客讚賞拍照。

挪威西海岸線都是拔地而起的陡峭山群，尋幽訪勝免不了要登山越嶺，氣喘吁吁地爬上山頂後，俯瞰腳下海畔漁村，層層青山環繞，房屋如盒，綠樹如茵，島嶼連綿，船隻點點，波光粼粼，水天一色，令人忘歸。我們接連拜訪幾處以美景馳名的漁村，都是如此。

挪威漁村仍保持著古老曬魚的傳統，捕到的鱈魚晾在室外數月讓其自然風乾，或者製成一般的鱈魚乾（Stockfish）或者醃鹽製成剪魚（Clipfish）外銷。我們拜訪漁村時，處處可見曬魚架。據說，這些魚乾主要銷售到天主教國家，天主教徒有聖誕夜禁吃肉類的傳統，於是教徒們以魚替代肉類，挪威的魚乾因此大受歡迎。最有名的菜餚是用剪魚烹煮的西班牙名菜：巴卡拉奧（Bacalao），是一種含有各類海鮮和魚肉的番茄濃湯，我們在當地品嘗過，味道極為鮮美。

我突然想起去年到希臘旅遊時，看到該地所有歷史古蹟都築在山頂上，因為居民隨時準備躲避不知何時來犯的海盜；如今挪威的鄉村部落，卻聚集在臨水的山腳下，大異其趣。原來挪威人善於航海，在維京（Viking）時期，他們正是那經常出海掠奪別人財物的凶狠海盜。海盜的家鄉天寒地凍，又無外敵來侵，當然以離水近、船隻方便進出為考量。我猛一想，今日的探訪不就是深入當年凶猛海盜的虎穴嗎？不禁啞然失笑。

挪威漁村是攝影天堂

挪威雖富甲一方，卻少摩天大樓，北方漁村的外貌依舊維持早期古式模樣，以往濱海漁民冬季捕魚避寒的紅色小木屋，內部重新裝潢後，成為觀光客臥居的旅館。一幢幢紅色小屋點綴在青山綠水間，構成萬綠叢中數點紅的美麗景觀，隨意取景照相，都可得如油畫般的豔麗成果，全世界攝影師因此蜂湧至此。

在斯沃爾鎮上晚上十點，天色仍亮，氣溫舒適，漁村一片靜謐，我們捨不得進旅館休息，繼續在漁港閒逛。風平浪靜下，海濱一排紅色小木屋倒影於平滑如鏡的水面，美得令人窒息。大家都拿起照相機猛照，然後互炫成果。我們同行中有一位朋友專精攝影，攝影師妻子看了我們照片，忍不住說，看看我家老爺照的吧！我一看，驚呼，你的小木屋後面怎麼會有山？馬上四處尋找相對應的攝影角度，好不容易找著，按下快門，一排鋸齒狀的木屋屋脊與背面尖牙似的山形相映成趣，配上水中倒影，水色天光，果然是一幅構圖完美的圖畫。

經高手指點後，我開始注意挪威小漁村內人工建築與自然山形配合的特殊景點，發現竟然隨手拾來皆是畫。譬如，在薩克里瑟伊（Sakrisøy）島上，我們從當地著名海鮮餐廳用餐出來，攝影師朋友又為我們指出，旁邊一座黃色尖頂小木屋與背面的三角形尖山，配合得完美極了。我一聽，馬上快跑去找適當角度，果真是一幅孤寂幽僻的美圖，雖然旁邊停了一輛轎車有點殺風景。我暗忖，若在大雪紛飛後，背面山峰覆上皚皚白雪，必更能突顯唐詩「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孤寂蒼涼意境。吾德不孤，我後來在網路上就找到如此一張雪景美照，美得令人感動。

後來，我在路上又隨手拍了一張教堂尖塔與背景山尖巧妙配合的美照。回來後，發現網路上許多攝影師都曾駐足於該處拍攝這自然天成的美景。可見挪威人極富詩情畫意，許多人工建築都與自然景觀融合一體，難怪挪威小漁村成了攝影師的天堂。

民間的山洞巨魔傳說

挪威人一輩子與山為伍，北大西洋氣候又瞬息萬變，山難事件層出不窮，許多山間精靈鬼怪故事應運而生。挪威民間傳說深山中藏有醜陋的巨魔（Troll），臉上長著大鼻子，智力低下，是無道德也無信仰的食人魔，但一見到陽光就會變成石頭。如今科學發達，山中巨魔漸漸被商人包裝成長著長鼻子的可愛精靈，一副調皮搗蛋模樣，隨處可見。

挪威劇作家易卜生（Henrik Ibsen） 有一名作《培爾金》（Peer Gynt），就是根據挪威山中巨魔傳說所撰寫的詩歌劇。他還特別請挪威作曲家葛利格（Edvard Grieg）為此劇配樂，即為著名的《培爾金組曲》（Peer Gynt Suite），是廣受群眾喜愛的古典名曲之一。組曲中最有名的曲子〈晨歌〉（Morning Mood），旋律柔膩纏綿，雖然該曲在劇中是描繪摩洛哥的清晨，我卻認為作曲家其實是描繪自己家鄉的清晨之美。挪威漁村的清晨，微風習習，空氣清新明淨，曉嵐環繞青山，海水碧綠澄清，一片幽靜祥和，〈晨歌〉是挪威漁村的最佳詮釋。

北極圈的午夜太陽

我們早知道自己身處北極圈內，可以觀賞到午夜太陽。然而，每日忙進忙出，為了隔日登山有足夠體力，都強迫自己晚上十一點就上床就寢。睡前，外面天空仍是大亮，還得緊閉厚厚窗簾以圖整夜好眠。

最後一夜在蘭貝格（Ramberg），白天緊密的登山活動，已累得我們精疲力竭，當時近晚上十點，大夥本打算早早入眠，一位朋友查出明日氣候將轉陰且風雨交加，今晚是到附近白沙海灘觀賞夕陽的最後機會。這當然不能錯過，便立即整裝出發。海灘白柔，細沙鋪地，遠方層層青山環繞，蔚藍海水平靜如湖，點點水鳥在沙洲覓食，水天一色，風光明媚。然而，美則美矣，卻沒有夕陽，天空也沒有紅暈的彩霞，太陽仍高高掛在藍藍天空上。我們在海灘四處拍照賞景，熬到十一點，太陽仍離海平面一大段距離，只好打道回府。

我心有未甘，繼續在住宿處附近散步，等候著太陽靠近水平面。好不容易熬到午夜十二點，眼睛已疲憊不堪難以撐開，太陽仍在海平面上方，只好草草按下相機快門，存照為證，這就是北極圈內的午夜太陽。

（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