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代古早味

台灣很多美食都會在前面冠上「古早味」三個字，從古早味蛋糕到古早味紅茶，應有盡有。小學、中學的上學期間，每次放學後我都和同學成群結隊地去小吃攤上逛上一圈。

無論上台北，還是下台南，古早味美食總是令人流連忘返。即便現在很多地方被連鎖餐飲所取代，但是那些藏在巷子裡的老店，秉著「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照樣可以生存下去。每每遇到這種店鋪，我總是會到店裡歇歇腳，買上幾份小吃。

台北的這家古早味蛋糕店有些年頭了，記憶裡在我上國小的時候就開著，不過彼時的店是開在臨江街，後來城市規畫，蛋糕店也搬離了舊址，我和朋友得要繞上兩條街，唱著幾首歌、騎著有了年紀的腳踏車，才能抵達。

十多年的光陰匆匆流過，這家蛋糕店自從那年搬到這裡之後，再也沒有換過地方，就連裡面的裝潢，都處處體現著古早味與質樸。

台灣的夏天總是炎熱，我寧願泡在海水裡也不願意多在陸地上走一會兒。阿傑對我說，你今天要是不去，以後可就吃不到囉。

「為什麼？」

阿傑蹲在岸上，低頭看著泡在海水裡的我說：「我和條仔已經約好了，你要是不去，我們就不等你嘍。」

「欸，不能這樣吧。」

套上花短褲和短袖T恤，我和阿傑騎著機車從大學旁的宿舍去往那家古早味蛋糕店。一路上風馳電掣，我們的車速比小時候的自行車要快不少。時光也是如此，在我還沒來得及感嘆之前，倏地一下過去十幾年。

老舊的木門和白色的窗戶，窗沿上擺著幾盆綠植，印象裡，這幾盆綠植從搬遷後便一直放在這裡，這麼久了，它們怎麼還是老樣子？

阿傑手很賤地摸著綠植的葉子：「你真的很蠢欸，這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啊。」

「假的？」

「不然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植物會一成不變十年啊？」

掀開門簾，掛在門口上方的銅鈴發出叮鈴鈴的響聲，我和阿傑走進去，條仔已經坐在裡面等我們了。

剎那之間，彷彿回到小時候。那時每天放學都要騎上兩條路，伴隨著長長的上坡才能來到這裡，進店裡時已是又熱又累地喘不過氣。

「老闆，兩碗紅豆冰。」

「還要再加兩塊蛋糕哦。」

我和阿傑一前一後開口。讀國小的夏天，是伴著紅豆冰和烘蛋糕一起的；從夏天延續到秋天，紅豆冰變成了綠豆沙，冬天也就來了。

但是台北的冬天向來不下雪，即便冬日，也不如大陸外婆家的北方寒冷。

我曾問老闆，天氣又不是很冷，幹嘛不繼續賣紅豆冰。

老闆卻說，什麼季節，就該賣什麼應景的東西。

我從國小吃到了大學，直到老爸因為工作關係舉家搬去台南，一年到頭也再難吃上幾回。而且住在大學城之後的飯食，總是圍繞著學校餐廳，很少再如年少學生時代的純粹，可以風雨無阻天天騎著自行車去吃那一碗紅豆冰和一塊烘蛋糕，永遠吃不膩。

我和阿傑坐到條仔的身邊。老闆掀開簾子，看到我們來了，歲月堆在他臉上的痕跡變成一道道紋路，隨著他笑，變成了我們的記憶。

「你們來啦。」

「阿傑跟我說，我以後再也吃不到您家的蛋糕了，嚇得我趕緊跑來了。」

老闆笑笑，拿著大大的蒲扇慢悠悠地搧著。

「這禮拜是營業的最後日子了，禮拜一店就要關了。」

「為什麼？」

「我們兩個年紀大了，孩子們也在國外念書，不想接手我這個店。想來想去，關掉好了。」

「那，以後我們吃蛋糕該去哪裡啊。」

他把櫥櫃裡的蛋糕全部拿出來，除了最開始的原味，老闆研發的抹茶味和巧克力味，還有我最愛的起司味，四種口味一一擺在我們面前。

「今天我請客，你們多吃點。不過慢點吃哦，小心噎到。今天可沒有綠豆沙，也沒有紅豆冰。」

像老闆這種的古早味蛋糕，如今在整個島上隨處可見，無論是市區還是街頭巷尾，都有不同名字的古早味蛋糕。再加上時代創新，總要跟上年輕人的步伐，所以在味道上不停地推陳出新。

大概是在我國中的時候，老闆跟我講，他新研製了巧克力口味的蛋糕，讓我當第一個試吃的食客。之後陸陸續續又新增了抹茶味和起司味。

嘗來嘗去，除了最開始的原味，我最喜歡的就是起司味的。沒想到老闆還記得，他把起司味蛋糕推到我面前：「記得你最愛吃這個口味，今天可要多吃點。吃不完的，我幫你打包拿回去。」

我們三個已經老大不小的男人，沒想到會有一天重新聚在一起，還是聚在曾經常光顧的蛋糕店裡。

這家蛋糕店的招牌很簡單，只寫著李記古早味蛋糕。剛開始我以為老闆姓李，有次和老闆搭話：李老闆啊……沒想到卻是正在收銀的老闆娘回頭看我：「你喊我？」

老闆和我解釋，結婚之前，老闆娘的父親，也就是他的岳父，一直經營著這家蛋糕店，後來他們兩個結婚，老丈人退到鄉下種田，不再管店舖的事情。但是李記招牌卻一直沿用。

很多人來這裡，都會把他叫成李老闆，剛開始他們夫妻倆會解釋，久而久之，也不再多費口舌，老闆也變成了李老闆。

「跟老婆一個姓，多恩愛，對吧。」他這樣對我說。

當我問他真正姓什麼時，老闆卻說：「我姓什麼不重要啦，重要的是你們記住『李記』，我就很知足很開心啦。」

老闆娘今天沒有在店裡，聽老闆說，她回鄉下幫兒子照顧孫子去了。

我叉起一小塊的起司蛋糕，放入口中，綿柔細滑的口感和濕潤的糕體，伴隨濃濃的起司香氣，在我口中綻放。

我又一次問老闆：「老闆，你本人姓什麼？」

「你真是打破砂鍋欸，以前不是和你講，你叫我李老闆也OK的啊，重要的是記住李記這個牌子。」

「可是你們明天就要關店了，我記住了李記，卻再也吃不到李記蛋糕了。」

時光流轉十多年，沒有想到，古早味蛋糕居然會伴隨我這麼長時間。我心裡有些不捨，也抱著一絲愧疚，離開台北之後，不再像中學時代一樣，經常來店裡買蛋糕吃。

老闆不以為然：「阿琴的爸爸，也就是我岳父啦，當年開第一家店的時候，就有說過，他的蛋糕是開給一代人吃的。後來我們接過店，也是這樣的想法。」

一家店，開給一代人。

「其實想想還是蠻不錯的，畢竟我換過店鋪地址，你們幾個還是跟過來啦，我的蛋糕是給你們這一代人的，而你們一直記得沒有忘記，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這裡沒有紅豆冰了，但是還有一些製作鮮奶茶的材料，你們要不要喝？」

我們三個齊點頭。求學生涯的多年裡，我們鉛筆盒旁的鋁箔包飲料變成了各種各樣的手搖杯。我自小不喜歡吃甜品，總是要微甜，條仔和阿傑則是每次都要全糖。

老闆端著三杯奶茶遞給我們，放在我面前的那杯，他特意說：「我記得你好像不喜歡太甜的。」

「咦，就你毛最多。」條仔吐槽我。

我們吃著喝著，老闆向我們這些老友顧客說著他的生活。

鮮奶茶是他的小孫女喜歡喝的，所以他在店裡時刻都有準備原料，就等著某一天小孫女來店裡可以喝上一杯。不過小孫女一直在老家上學，沒來過他的店裡。

「你可以把原料帶回去做給她喝啊。」

「我也是這樣想。」

店裡的裝潢似乎從來沒有翻新過，酷熱的夏天只憑著一台吱吱軋軋轉動的風扇在送風，吹出的風裹著熱浪，並沒有冷氣房的舒服，但是卻有我從小到大的安心所在。

臨走之前，老闆將放在外面窗沿上的幾盆綠植送給我們：「不嫌棄的話，就拿去吧。」

我們三個，一人拿一盆綠植，騎上機車，不再像少年時代騎往同一個方向，而是隨著熱浪，去到各自的未來之路。

後來，有一年春節我留在台南沒有回家，媽媽帶著姊姊來和我團聚。出門逛街的姊姊回來時對我說：「居然有家古早味蛋糕店沒有關門耶，我買了兩種口味的蛋糕哦。」

媽媽拿著手中的飲料杯朝著我晃了晃：「還有這個奶茶喔。」

我跟著姊姊來到那家店，裡面的人卻是熟悉的面孔，李老闆和老闆娘正在笑呵呵地給客人打包，旁邊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正拿著珍奶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盪著腿。

老闆看到我：「來啦。」

「你老家在台南啊？」

「對啊。孫子孫女已經長大啦，我和阿琴想來想去，還是在鄉下繼續做老本行吧。」

老闆遞給我起司蛋糕：「而且你們這代人已經長大啦，我們倆再陪一陪小朋友他們這一代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