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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巴黎(上)

黃昏時從高處遠眺巴黎市區。(林銘亮.圖片提供)
黃昏時從高處遠眺巴黎市區。(林銘亮.圖片提供)

有人說,巴黎是一則現代性的神話,核心經驗是創造性破壞(creative destruction);我則說,關於巴黎的遐想被誤認為重建世界的烏托邦藍圖。臨摹巴黎的遐想大抵順此理而成了章:俯瞰紅塵的奧斯曼式建築,時時注意自身的衣著整潔;勇往直前的香榭麗舍大道,胸襟容得下跛足的柺杖;美目歡迎所有戀人入內散步的花園,安排永恆的春天。後人於是自比奧斯曼,執意大肆摧毀街頭巷尾那些破破爛爛不夠巴黎的房屋,拿尺在地圖上畫直線,說,來吧,線上的全部拆除,都市計畫直接命名「巴黎新市鎮」,如何?

此等雄心,可能是沒有去巴黎住一陣子,便讓巴黎住進自己一輩子。看過《巴黎我愛你》,喝過朋友送的鐵塔威士忌,生氣的時候脫口就是法國大革命、巴士底監獄、斷頭台。──且慢發飆,我並非諷刺,只是你不覺得有些不對勁嗎?呃,也先不要罵我獨裁者羅伯斯庇爾,或者挑眉切齒地質問我要不然閣下是住了幾百年?

我也希望自己是不死且不羈的美麗佳人奧蘭多,但沒人能是。我只能為你指數左手掌紋中的分秒,然不能保證其完整、豐富、感人;讓我們一起來談論分叉,分叉的並非空間,而是時間的分叉帶來空間的布置改變。

在聖艾蒂安教堂前等不到導演伍迪.艾倫開往二十世紀的馬車,我思考著分叉的地鐵路線:是該沿河抵達夏樂宮,遠眺艾菲爾鐵塔的連身裙?或渡河至右岸,再訪暌違二十年的蒙馬特聖心堂?想起當年煙霧繚繞的聖心堂彌撒歌曲中那隻嚇人的石刻蠑螈緩緩朝我爬來,意念的火炬立即轉而點亮了塞納河右岸的夏樂宮、時尚博物館、東京宮、聖羅蘭博物館的水晶燈。是的,我要穿著聖哲曼德佩買來的襯衫,站上夏樂宮廣場,把花園、鐵塔、晴空、寒冷、喧譁折進記憶的胸前口袋,接著流連時尚博物館學習人類如何吃飯穿衣並觀賞難得的芙烈達.卡羅大展,此時的東京宮莫非堪比滿園粉櫻的新宿御苑?聖羅蘭的華服旁邊會不會惡意地飼養著電影裡滑過他床沿的那條毒蛇?

抵達時尚博物館,制服筆挺的館員堅定地說沒有預約無法進入,而且今日已額滿無法預約。轉至東京宮,仍在整修,未開放。聖羅蘭面前蜿蜒的長龍不是讓人接著排,而是教育你即使上網預約成功,來了還是得等、等、等。

隊伍裡把自己打扮成一隻虎斑蜥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啊,今天是一月二十九日,沒預約當然進不了聖羅蘭。現在啊,巴黎的博物館全部要預約,怕恐攻。」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狂瞄門口那個健壯的保全。

看盡時尚大門,卻始終進不了,這或許是個隱喻,向誤以為買精品就懂時尚的孝子垂下斷絕妄想的蜘蛛絲。我受此菩提,撒足而去,隨著人流拐往香榭麗舍大道。散步,乃巴黎共同之語言,得閒且施施而行,遇上罷工則不行也得行,電影裡伊森.霍克和茱莉.蝶兒來了巴黎不也沒完沒了地走路拌嘴?自全世界奔來香榭麗舍大道的紅男綠女彼此焚煉,比賽著誰比誰更像愛情電影的贗品,猜測下一幕會是鬧劇還是哭戲,愛情是刮垢磨光,還是磨得精光。受四周大道圍攻的凱旋門站在分隔島上張看,顴骨巍然,拿破崙失敗之後,他永遠有遺世而獨立的表情,已然不在乎誰的情人在他腳下來來去去。所以我才安心,仰頭告訴他,他是我第一次來歐洲時第一個拜訪的法國主人,告訴他二十年過去,我成為一個勉強與自己和平共處的中年男子,卻尚未成為和他一樣盡棄人間鹹澀的倫理學家。此時此刻,我只是一個面帶微笑的再來人,在此宏偉的戲劇空間,看著回憶中的我,手握數位相機,戴貝雷軟帽,高談好論,負氣而行,滿腦子歐陸風華,以為自己可以澄清天下;其實不過是個剛失業,留學申請又被拒絕,對怎麼由裡到外把自己用文字寫出來手足無措的斷翅白蟻。

凱旋門是失意者的,門的此界與彼界都不是出口。

就這樣關掉方向感亂走,遠遠望見一個頂著粉紅色妹妹頭的巨人在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旗艦店的窗戶上彩繪圓點,巨人嘴唇厚皺紋深,年紀不小了還愁眉苦臉地做苦工,大概又是什麼抗議資本主義四處噴濺的造型藝術吧?念頭一轉才想到,原來女巨人是專畫圓點的草間彌生啊,點瓜成金,無人不知,LV和她聯名,巴不得全世界的圓點紛紛落在全世界的皮膚上,帶動商品價格水漲船高,「藝術是筆好生意」,不得不信。難怪人人都說巴黎好玩,路上每一座櫥窗都觀之不足,隨便什麼轉角都別開新局,風景帶著你迷路,刺激中有安心,興奮下不焦急。

前面是亞歷山大三世橋,江風徐來,金色的馬匹昂然御風,長空嘶鳴,幸虧是雕像,不然一眨眼就飛回奧林匹亞山了。

榮軍院,金色的蛋糕,冬天的氣溫像冰箱,張開雙手保護著它。

只有偶然之神知道,繼續向南,下一座等著我的門,是羅丹美術館的地獄門。地獄門、吻、愛、巴爾札克、沉思者,對羅丹稍有認識,都能輕易說出這些雕塑名作,更棒的是,它們都在館。我看了館內導覽手冊印的地址,77 Rue de Varenne,這條路在我的旅行計畫中甚至從未鋪設。館員說,本日預約未滿,歡迎參觀。

過了檢查哨,入得雕塑庭園來,走向銅塑巨作地獄門,地獄門內受苦的鬼,墳聳的肌肉蓄積著劇痛,生前已有別離恨苦、愛求不得,死後扭曲不成人形,苦海周流。忽聽庭園另一端、沉思者支頤的方向,傳來女子的吼叫:「RODIN」!其他參訪者不為所動,大概是想著巴黎瘋子多,留給保全去處理就好,也不關我事。我則是心癢難耐拔腿往反方向衝,沉思者坐在修剪成交通錐狀的黃楊樹叢中央,很像車禍肇事者苦惱的樣子,四下無人,大概都去旁邊報警了。沉思者或許就是羅丹本人。大師羅丹在電影《羅丹與卡蜜兒》卻是反派,學生兼情人的卡蜜兒承受不住他的折磨而精神崩潰,一無所得的她在電影末尾叫喊「羅丹」!可是她得不到世界的一聲回應,因為羅丹就是她的全世界。大螢幕之外,羅丹專家個個有意見,認為劇情不忠於史實,但是觀眾才不在乎,誰沒被下過毒手?誰的真心不曾落空?當然大家喜歡電影了。(上)

LV與草間彌生。(林銘亮.圖片提供)
LV與草間彌生。(林銘亮.圖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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