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伽利歌聲的神祕魔力（上）

聖誕元旦接踵而至，在人們惜別舊日祝福來日之際，歌曲〈Time To Say Goodbye〉和〈The Prayer〉又將成為全世界傳播最廣的曲目。演唱者安德烈．波伽利（Andrea Bocelli, 1958-）的歌聲也將穿越時光，再次撥動無數人的心弦。

我有一個癖好，當聽到某些打動我的歌曲時，便將它們保存到我的循環歌單中，沉浸其中，反覆體味。然而，大部分歌曲經不住我這種饕餮式的審美損耗，等我的耳朵對它們起了膩煩，這些歌就會在我的歌單中消失，並且一去不返。是我喜新厭舊麼？但畢竟還是有一些歌長久地駐紮在我的歌單上，千迴百轉，百聽不厭。比如安德烈．波伽利的歌聲，便是讓我初聽乍歡，久聽仍怦然。

為什麼波伽利的很多歌曲能讓我反覆傾聽而不產生審美疲勞呢？這僅僅是我個人的品味偏好，還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我不懂音樂，也沒有任何音樂方面的素養，無法從專業的角度條分縷析，只知道波伽利的歌聲對我心靈的俘獲是那樣不由分說。

每當波伽利的〈Era già tutto previsto〉在我耳畔響起，眼前車馬喧囂的功利世界便倏忽不見，我彷彿置身於廣袤空曠的荒茫大地，仰望蒼穹，一個巨大的星體正帶著金屬的音質緩緩降臨，寰宇間迴蕩著深沉浩大的男聲共鳴，它的電流將我擊得通體酥麻，心靈顫慄。而此時，我的感應器官卻全部神祕地開啟，在宇宙華光的朗照下搖曳生姿，縱情呼吸，感受著存在的美妙與澄明。

我承認我是個易感的人，但很少為生活中的磕磕碰碰而哭泣，而某些莫名襲來的情感觸動卻常讓我淚如泉湧。傾聽波伽利的歌聲，總有一種不期而來的感動，令我在一個人的宇宙中百感交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據說好音樂具有引起聽者「聯感」的功能，波伽利的歌聲會將身處庸常煙火中的我帶入一個聖潔的泓邃之境，心中油然而生一種遺世獨立的超越感，對神祕宇宙的驚嘆以及對生命意義的追問，此時獨上心頭。我意識到，這是自生自發的宗教情感，儘管我對宗教一直懷有哲學上的敬意，卻並未皈依某個特定的教派，而這種自發的宗教感又從何而來呢？

德國神學家及哲學家施賴爾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認為，宗教感本質上是一種「直觀和情感」。人在仰觀宇宙時，不由得被其浩瀚無垠的景象所震懾和俘獲，人從自身的有限性和暫時性裡看到了宇宙的無限性和永恆性，心靈為由此而起的巨大感動所充滿，生發出對無限及永恆的虔敬和依存感。波伽利歌聲所引發的宗教情感，對我來說，或許就是愛因斯坦所謂的「宇宙宗教情感」（cosmic religious feeling）吧。

波伽利的歌聲能引發人的宗教情感，並非是我個人的孤證，歌手席琳．迪翁說：「假如上帝有一副歌喉，那他聽起來一定很像安德烈．波伽利的聲音。」影星伊莉莎白．泰勒則表示：「他的美麗、他的聲音、他的內在，感動了我的心和靈魂。上帝吻了這個人。」著名主持人歐普拉承認，聽波伽利的歌會讓她淚奔。但這並不是因為悲哀，而是一種崇高感襲來後靈魂受洗的感動。

不少歌迷表示，當聆聽波伽利的歌時，身上會起一層「雞皮疙瘩」。英語中人們會用起goose bumps來描述自己被一首歌或樂曲深深觸動時身體所產生的「審美寒戰」（frisson/aesthetic chills）。研究顯示，並不是所有好聽的歌都會引起「審美寒戰」，只有撥動了聽眾神經並引起其生理反應的歌曲才有此效果。那些一聽到就感覺一股寒意襲入脊柱，隨之起一身雞皮疙瘩的，往往是充滿空靈、聖潔、崇高和神祕感的音樂。

這讓人聯想到宗教音樂。誠然，歐洲古典音樂是從中世紀教堂音樂「格里高利聖詠」（Gregorian Chant）發展而來的，聖詠的演唱形式奠定了美聲唱法的基礎，使其天然地帶有宗教音樂的底色。而波伽利將歌劇的美聲唱法融入到流行歌曲中，他寬廣的音域和磁性的胸腔共鳴自帶廣袤深邃的空間感，皎潔清朗的音色如天籟般聖潔高遠，正統清晰的發音營造出莊嚴神聖的氛圍，這一切都為他在演唱流行歌曲時注入了深沉和崇高的力量，因而超越了一般流行歌曲的表面娛樂形式，引發了聽者的心靈震顫。

眾所周知，安德烈．波伽利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演唱過許多頌讚上帝恩典的宗教曲目，但引起廣泛共鳴的，不是他高亢華麗的戲劇唱腔，也不總是他對天主的虔敬頌讚，更多的是他那澄澈、穿透和款款深情的音色。這音色彷彿出自一位普救的天使，將寬厚和慈悲散向人間，猶如清涼劑般撫慰了世界上無數焦灼的心靈，為亂世中的人們提供了精神療養。

不得不說，在波伽利的歌迷中，帶著近乎宗教般狂熱追隨他的更多是女性歌迷。波伽利鑽石般悅耳的歌聲沁人心脾，打動了廣大聽眾，但為什麼他特別受女性聽眾的追愛，我想，一定有某些特殊的東西隱藏在他的氣質和歌喉中。

據說波伽利唱片公司的高管們很清楚，波伽利歌迷的目標人群是三十歲到六十歲的女性。一些評論者認為，是他那種「鬱鬱寡歡式的英俊」外表，以及因失明而顯現出的局促不安、孤立無援的脆弱感，引起了女性聽眾普遍的憐愛和同情，這使她們容易過高讚譽他的表現而忽略他唱功上的缺陷。

就我個人而言，很長時間我都不知道波伽利是盲人，只感覺他台風比較僵硬，與台下聽眾毫無眼神交流，我也並不認為他的外表有特別吸引人之處，但卻被他的歌聲深深打動，驚為天人。

作為女性，從波伽利那寬廣深沉、舒緩撫慰的胸腔共鳴中，我感受到一種護佑性的父性力量。在慈父強大的庇護下，現世安穩內心靜好，這或許是很多女性對父親形象理想化、天父化的期許。波伽利歌聲的博大深沉所煥發出的父性之光，正與女性的心理需求吻合。

舞台上那礁石般屹立不動的身姿、對聲音的穩定性和強弱的控制、字正腔圓的發音、柔和溫暖的音色都顯示出一種沉穩持重的安定感。一些女粉絲甚至堅信「波伽利先生不會做錯任何事」，這是由對聲音的信賴延展到對人的信賴，就像是孩童對父親無條件地倚仗。正是這份牢靠感，為在現實中飽受驚擾、安全感缺失的女性帶來了心靈的依託。

自然地，女性歌迷意識深處「理想父親」的範本也會演變為「理想情人」的形象。波伽利的聲音充滿了金屬質感的男性氣息，高音區時而高亢嘹亮器宇軒昂，時而飄渺悠長宛如天籟；中音區清澈明亮，婉轉中透著情深意長；低音區深沉渾厚，有如大提琴般沉鬱雋永。雄壯、浪漫、深情、儒雅，女歌迷們從波伽利的歌聲中印證了心目中理想愛人的模樣。聽著他的〈Sogno〉，就彷彿和意中人在陽光明麗的地中海邊浪漫約會，或者在托斯卡尼的微風朗月下互訴衷腸……女性歌迷們在波伽利聲音營造的唯美情調中沉醉，想像著《羅馬假日》式的夢幻愛情。

有趣的是，儘管波伽利知曉自己深受女士們喜愛，但這個自認為「相當男性的人物」對個中原委卻不明就裡。他甚至推斷是因為他欣賞女性，所以女性也欣賞他。可見，對女性審美心理不甚瞭解的波伽利，並不精通取悅女性歌迷之道，是他歌聲中溫暖寬厚的特質扣動了她們的心扉。（上）（寄自賓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