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母（上）

提到後母，一般人的第一反應就是聯想到白雪公主或者灰姑娘的後母，那一種面露凶相、口無善言、內心邪惡的歹毒形象。不分古今遑論中外，後母就是這麼一個令人毛骨悚然般的存在。

在真實生活中，有關後母的傳言也大都是負面的。後母總歸不是親媽，永遠隔層紗，永遠不可能真心對待繼子繼女，有後母的日子簡直就是個災難。反之，那些繼子繼女也常被後母的親友們稱為「拖油瓶」。並奉勸人，沒有想清楚之前不要貿然成為別人的後母，說是這些拖油瓶多半都沒有良心。特別是有些不著調的親媽，常常不負責任地在孩子面前造謠，灌輸後母的不好，挑撥孩子和後母之間的關係，甚至讓孩子故意搞是非、罵後母、讓後母難堪，硬把後母逼成了巫婆。當親媽看到後母對自己的孩子好，就會說後母是偽善的魔鬼，不是心懷不軌地想討好孩子的生父，就是想在物質和精神上掠奪孩子的獨立性，然後箝制孩子。然而，在一樁離婚案件中，我卻有不同的領悟。

案件的主人翁是一對來自台灣的夫妻，丈夫劉生原來在台灣一家美商電腦公司任職，他之前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當時剛滿三歲的兒子子夏就出自那段婚姻，離婚後子夏就跟了劉生。後來在家人張羅的相親中，劉生認識了擔任護理師的唐華，於是想為子夏找後母的劉生，和想脫離醫院繁重工作的唐華，對彼此都沒有違和感，也就走到了一塊。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劉生被通知要被派往位在加州矽谷的總公司，以H1的工作簽證擔任研發部的高級工程師。劉生決定留在美國發展之後，就將懷孕四個月的唐華和子夏一起申請過來。來到美國六個月後，唐華順利生下了女兒子秋，子秋就成了子夏同父異母的妹妹。由於唐華是以H4依親的身分來到美國，所以她不能外出工作，只能在家照顧一家人的生活起居。

在同一個屋簷下一起生活久了之後，唐華發現劉生是一個既刻板又吝嗇的大男人，家中上上下下每一件事都要由他作主，甚至限制全家人每天只能沖一次廁所。唐華以前在醫院工作多年，很講究衛生，所以劉生和唐華的生活中永遠不缺吵架的原因，這在子夏和子秋的心中都烙下了陰影。這樣的日子注定不會長久，在子秋剛上小學不久，唐華終於因為受不了劉生的霸道和吝嗇，就離婚搬了出去。就這樣唐華成為了我律所的客戶。

那時，唐華沒有綠卡不能工作，於是小孩被判給了劉生。劉生對兩個孩子極盡刻薄，除了讓他們能吃上飯，此外一毛不拔。兩個孩子看著同學朋友們有零用錢買這買那，只能在心裡暗暗羨慕嫉妒他們有一個溫暖快樂和完整的家。

離婚後不久，家裡就迎來了一位相貌平庸、高大白胖的白女人，劉生向孩子們介紹這是他們的後母琳達，要他們以後聽她的話。劉生為了防止將來如果兩人離婚，女方會瓜分他的財產，所以他和琳達並沒有結婚只是同居。對兩個孩子而言，他們一開始對於家裡突然住進了一個白女人感到不習慣，就別提她燒的美式菜餚有多麼難吃了。他們拒絕稱呼琳達媽媽，大部分時候總躲著她，偶爾抬頭不見低頭見，就是直呼她的大名。為了避免單獨碰到琳達，子秋都會躲在子夏的房裡。而為了讓子秋不害怕，子夏會盡職地給子秋講故事陪她玩。無形之中這兩個同樣失去母愛的孩子，在同樣的境遇中成了彼此唯一可以相信和依靠的親人，讓他們從半個血緣的關係成為了真正至親的兄妹。

一天在吃晚飯時，子秋告訴劉生，學校要收取八十塊新款校服的費用。劉生卻說以前的校服還可以將就，拒絕讓子秋買新的。那一晚，子秋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為了向父親表達憤怒，她沒吃早飯就去上學了。到了學校，子秋打開書包赫然發現筆盒裡面竟然塞了八十塊。她心想，這不正是新校服的錢數。她百思不得其解，父親怎麼突然同意給她買新校服了？

那天子秋放學回到家時，琳達已經下班正在廚房裡忙，為了不和她打照面，子秋和往常一樣一溜煙地進了子夏的房間。一會兒她聽到輕輕的敲門聲，以為是子夏回家了，開門一看，外面站著的是琳達，她手上托了一盤削好的水果，微笑地把水果盤遞給子秋，隨口問新校服是不是買了。她告訴子秋，以後有什麼需要，不要哭，只要悄悄地告訴她就是了，她願意幫助子秋兄妹倆。子秋接下了水果，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不久，子夏回來了，子秋關上了門立刻把校服的事告訴了子夏。子夏說：「她不是你媽，不要被她的小恩小惠騙了。」聽子夏這樣說，子秋心裡也就不再感謝琳達，覺得她這樣做只是為了討好自己。

子夏在家從不理睬琳達，即是和父親也很少說話，一年中只有在要繳學費時才會和父親開口，這樣的情況一直到子夏即將高中畢業都沒有絲毫改善。一天，子夏告訴子秋，在前一晚他為了挑選大學專業的事和父親發生了口角，他說父親要他念賺錢快的專業，否則不會給他半毛錢。他受不了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決定要離開家去打工，然後去社區大學勤工儉學自我獨立，再也不需要問這個吝嗇鬼父親要錢，聽他的囉嗦，看他的臉色。子夏說他交了一個女朋友，兩人會一起去租房子，然後一起奮鬥，但是目前他只能租一間房，所以暫時無法帶上子秋。他要子秋等他正式工作後租了大房子，再把她接過去。

子夏搬出去後，子秋哭了好幾個晚上。每次琳達見子秋一副沮喪的模樣，就會不時地去關心她，但子秋牢牢地記住了子夏的話，認為琳達是別有用心，所以不管琳達怎樣待她，她都冷淡地回應。

之後，子秋上了初中。她告訴劉生，學校通知要繳交書本和午餐的費用，說除了她之外其他同學們都交了，而且開學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只有她沒有書也沒有午餐。劉生拉下臉拒絕給她錢，他說女孩子沒必要念那麼多書，應該去找工作。聽到父親無情的話，子秋只能一個人躲在被窩裡哭。哭著哭著她感到頭昏腦脹、渾身乏力、一陣惡心，便抱著垃圾桶直吐。琳達聽到了在外面敲門，子秋只是一味地哭。琳達打開了子秋的房門，摸了一下她的額頭，二話不說背起子秋上了車，把她送去了醫院。經過急診室醫生的檢查，發現子秋得的是急性猩紅熱肺炎，併發高燒和咳嗽，醫生說幸虧送醫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子秋在醫院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張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是琳達。琳達讓子秋喝了橘子汁，溫柔地問她肚子餓不餓。看到琳達的雙眼通紅，子秋心裡明白琳達已經守著她一天一夜沒有闔眼，此刻一股暖流湧向她心間，她熱淚盈眶地對著琳達笑了，並且輕輕地對琳達說了聲謝謝。琳達就這樣在醫院陪著子秋，等她身體恢復在醫生的同意下才一同回家。子秋這時才覺得那個地方像個家，因為那裡有一個勝於血親的女人關愛著她。

回學校上課的第一天，琳達為子秋準備了午餐，並拿給她書本的費用。那天子秋在上學的路上，臉上掛著合不攏的笑。在學校，子秋和往常一樣繞著食堂邊的通告欄走，因為通告欄上總會貼滿了各式各樣的海報來吸引學生報名課外的興趣班。她明白，這些需要額外花錢的課外班從來都與她無關。

 那天回家後，在廚房忙活的琳達見到子秋進門，就連忙放下手上的湯勺過來親切地問子秋有沒有不舒服，子秋連忙說這一天都好。琳達點頭微笑。她接著說聽說子秋喜歡游泳，問子秋想不想參加學校的游泳訓練班。子秋看了琳達一眼，皺著眉頭說，當然想去，但那是要付錢，父親不會同意的。琳達聽了，就笑著從口袋裡拿出五十美元塞給子秋，並輕輕地說，喜歡就去報名，剩下的錢去給自己挑一件喜歡的泳衣。在子秋還瞠目結舌地杵在那邊，琳達已經把錢塞進了她的書包，然後回去做晚餐了。那天晩上，子秋給子夏打了電話，告訴他先前生病到後來琳達給她錢報名游泳班的事。子夏聽了之後，許久沒有搭話，他應該也覺得琳達不是原先他們所理解的巫婆後母。

（上）（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