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魂裡的羊卓雍錯（上）

夢裡的原風景

在西藏，每一座高原湖泊都有自己獨特的美。納木錯，狂暴冷峻、變幻莫測；瑪旁雍錯，神祕陰森、充滿異象；普莫雍錯，雪光幽寒、寂寥深藏；班戈錯，奇幻孤獨、殺機四伏……。獨有羊卓雍錯，靜美、深熟，有嘹亮悠揚而又婉轉清新的旋律，別有一種清幽的夢幻感。（編按：在藏語中，「錯」是湖泊之意。）

去羊卓雍湖，總是會帶著很多的期盼和希冀。無論你是從拉薩，還是從山南的澤當出發，先要經過幾十公里風景秀美的高原公路，車子沿著雅魯藏布江或者拉薩河前行，偉岸的高山和奔騰的河流不停向身後退卻，散落分布在江心沙洲上的怪柳，不斷和河流與山形，切換著角度，形成不同的構圖。扛著羊皮筏子準備渡河的船夫會停在路旁朝你招手，穿著五彩邦典的藏族婦女成群結隊從馬路上經過，他們身上佩戴的銀飾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響。一陣歡聲笑語之後，她們快速穿過馬路，隱入路旁的樹林裡……。

經過曲水大橋，到了崗巴拉山腳下，仰望山頂，層層疊疊的山嶺和盤山公路綿延高遠，直上雲端，一種凜冽的寒意直逼心頭。雖然坡度和緩，卻感覺無比遙遠。若遇雨後，還能看見豐饒的白雲懸停在半山，是一種警示，又是一種誘惑，召喚著你去穿雲破霧。

隨著車子在公路上盤旋往復，一級級上升，海拔從三千五百多米的河谷，逐級升高。當車子衝破雲霧升到五千米以上的山頂，向下回望時，那悠遠的山谷間，雅魯藏布江和拉薩河在那裡匯合，河水沖刷出的三角洲上，散落著幾個小小村莊。成片的青稞泛出碧綠的光，田埂上一簇簇的墨綠色植物，都是上千年的桑樹或者柳樹。或許是因為高原上氣壓低，氧氣少，風力大，這些樹普遍長得並不高大挺拔，枝幹雄勁粗壯，發達的根系緊緊抓牢大地，不讓冬季呼嘯的狂風將它們刮走。這些樹雖不高，但其實它們比你遇見的任何一個人、一個村莊或一座喇嘛廟，都要年代久遠，有的柳樹早在唐朝就佇立在那裡了。如果時間湊巧，你還能看見家家藏寨的煙囪裡，飄蕩起出嫋嫋炊煙，那是一派熟悉的人間煙火氣息。

但是一轉過山口，景色刹那間轉換。極目望去，前面的山下是這一灣碧玉般澄澈的湖水，靜謐幽深，搖曳如夢。這就是羊卓雍錯了。

一瞬間，你的心臟會感受到來自一種偉大力量的撞擊，你的靈魂一下子會被這眼前絕世的風景所震懾，讓你呼吸變得急促，喉嚨發乾，舌根發緊，甚至有一點大腦出現空白，歡悅、驚詫、狂喜，一齊襲入心懷。此情此景，絕非是因為海拔高缺氧所致，那是一種你朝思暮想、日夜思念的夢中仙女，突然容光明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降臨在你的跟前的感覺。此刻，任何才華橫溢的人，都會詞窮，因為這美，實在超越一切語言可以描繪。

後來我想，很大的可能是古代那些才華橫溢的文人騷客們，都沒來過西藏，所以，這高原上的風景不曾被他們的華美詞章描繪形容過。在內地看風景，除了看見自然風景，也一定會和詩詞文賦中的古人不期而遇，總有現成熟悉的詩句可以借用。而在西藏，所有的風景都保持著原始的模樣，每一次鑒賞，都是初戀般的激動。你必須用自己的心裡的語言去感知。

因為是站在山頂往下看，這樣的視角，在西藏其他的湖泊裡，是少有的。從這個角度看下去，羊卓雍湖說與其說是像是一座湖，其實更像一條沉默無聲的大河，靜水深流在雄偉群山之間。向東看去，綿延的群山起伏，白雲悠遠，碧水漫向天盡頭；西向，寬廣的湖面沿著群山的走向，湖灣向南迤邐漫展。湖的兩岸，有大片的濕地，牧草豐茂，犛牛、羊群和馬匹，隨意地散落在濕地草原上，漫不經心地啃食著青草。幾處星落的小村莊，偶爾有趕著羊群經過的牧女，她們黑色的氆氌裙服和頭上火紅的頭巾非常搶眼，但是距離太遠，能看到的，無論牛羊還是牧女，都只像一幅油畫遠景裡的一個小色塊。她們緩緩走過的行跡，顯得很不真實，像是夢裡的景象。

此刻，除了不遠處山口瑪尼堆上的經幡，被獵獵罡風拍打，傳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彷彿在向天宇誦念梵唱，周圍，再沒有一點人世間的聲息。

如果，季節來得巧的話，可以看見綿延在對面山間，大片大片盛開的金色油菜花田。那色彩明亮又燦爛，和碧藍的湖水相映在一起，構成絕妙的色彩搭配，衝擊著人的視覺，令人心生愉悅。這還是其次，激動人心的是，能看見西藏四大神山之一、海拔七千五百三十八米的庫拉崗日雪山，它那銀亮的雪峰聳立在一百多公里之外，像是從海底升起來的一把銀亮的利刃，直刺蒼穹。尖銳的雪山倒影從一百多公里外投映過來，跌在湖水裡。如果是風平浪靜的日子，雪峰靜謐地沉浸在水中，那麼清晰明淨，有誘人走進去、融化進去的衝動。若是遇到湖面有輕微的風浪，那雪山的倒影，便被搖曳成散碎的銀光，不停地在湖面上抖動、灑落，讓人的心也跟著一起搖盪。

若是晚秋，四面群山一片枯褐色，冰藍的湖水，漾起粼粼波光，成群的野鴨在湖水裡起降、遊曳。天上的雲朵，被風推移著，像排列齊整的兵陣，極速地向拉薩方向奔去。坐在山頂看湖，會聽見自己身體裡的血液在血管流淌，看見天空上斗轉星移、風流雲散，體味時空奔向成住壞空、感受魂悸魄動和前世今生。我敢說，在地球上其他的角落，都難找到類似的感受。

這，也許便是無數人願意放下塵世忙碌，去西藏旅行，在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內觀自己的生命和欲望，和內心裡的本我做一次短暫的對話。這，或許也是無數人在到達西藏後，自然而然地願意降伏自己的妄心，沉湎在濃厚的宗教氛圍中，即使平素並不虔誠信佛的人，也願意去寺廟點一盞酥油燈，去摸著轉經筒轉上一圈，或者去佛前拜一拜的緣由。

也有人專門等冬天下雪的時候來。一夜漫天飛雪之後，羊卓雍湖四面的山嶺全部被白雪覆蓋，空氣清冷濕潤，湖面上一層乳白色的流霧，輕盈縹緲，有如幻覺。高原上雪後的天，很快會放晴，耀眼的陽光加上白雪的反光，整座山上的空氣都被照得耀眼透明，彷佛能看見人的五臟六腑。人在路上走著，腳底下，幽藍的是幽藍的湖水，頭頂更是藍到發黑的深不可測的碧淵。半山中，有一座小小的喇嘛廟，紅白相間的院牆在陽光下十分醒目，寺廟金頂上，兩只鍍金銅羊拱護的法輪，發出燦燦金光，昭示世人離苦得樂的終極妙道。

不管是碧草漫坡，還是群山枯褐；不管是野花怒放，還是湖鷗翔集；也不管是月光似銀，還是落霞成綺；這絕世的風光，只有夢裡才能得見，這攝人心魄的美，足以化開每一個觀者的心。

初見羊卓雍錯

初見羊卓雍湖，是在三十多年前，那是我第一次去西藏，也是第一次離開四川大山裡的家鄉出遠門。坐著軍車翻過崗巴拉山口時，我本來有一點高原反應，昏昏沉沉。車子停在山口，大家都下車拍照。我原本不想動，但從車窗裡向外眺望時，立刻被那夢境般的美吸引，於是不顧高原反應所帶來的不適，掙扎著下車。拉開車門雙腳一落地，便感覺腳下發飄。但還是走到欄杆邊，在寒涼的山風中，駐足凝神眺望了很久。記憶中，這是我第一次被山水之美驚豔震懾。此前，從來沒見到過這樣美麗的湖，那樣純淨、寧靜，如夢似幻。

那一刻起，這一片湖水，就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腦海裡，每每一想起，便有迷醉之感。

當時我還不知道它的名字。隨行的軍官告訴我說，這是浪卡子湖。因為在湖邊有一座縣城，就是西藏的浪卡子縣。浪卡子縣城附近，還有一個同名的兵站，可以供給前往邊境的部隊軍人食宿、加油、修理汽車，偶爾也提供給旅行背包客應急住宿。收費便宜，伙食很好。但是浪卡子這個名字，用漢語讀來，毫無詩意，無非一個尋常的哨卡。後來我從地圖上找到她的藏語名字時，輕聲一讀，開朗、溫和的音韻，有一種特殊的溫柔、甜蜜氣息，彷彿在呼喚一位少女的名字。再後來從書中知道，原來，羊卓雍在藏語裡，是「碧玉湖」的意思，她是西藏三大聖湖之一。在藏傳佛教紮根西藏之前，藏族人民信奉原始苯教，這是一種萬物有靈的宗教信仰。因此西藏的每一座雪山、每一條江河、每一座湖泊，乃至稍微大一點的樹木，都被賦予了靈性與神格。以至於在藏人眼裡，耳聞目見的山水湖泊、花草樹木、自然現象，除了本來的形質之外，在想像的世界裡，在性靈的宇宙中，他們同時是神魔、仙女、菩薩、精靈的化身。羊卓雍湖在當地的民間傳說裡，是天上一位仙女下凡變成的。當地藏人有一首民歌唱道：「天上的仙境，人間的羊卓。天上的繁星，湖畔的牛羊。」（上）（寄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