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妻子(上)
「我下身有點不舒服,想檢查一下我有沒有梅毒和淋病。」婦科接待室裡,惠子有點拘謹地用中文對我和婦科醫師芭芭拉說。
惠子大約四十歲左右,有點像古代繪畫仕女圖中的女子,面如盈月,長而細的眼睛,有著一種東方女人的美。
她說不了幾句義大利語,儘管她在義大利已經有幾年了。她不是來自於浙江農村,而是來自中國南方的一著名旅遊城市槐城。
「梅毒?淋病?」我有點驚異地問道。這些都是性病檢查,惠子看上像個規矩的傳統女人,素顏,穿戴不張揚,給人印象就是在超市收銀之類的人。
惠子坦率地解釋說,她前幾個星期在路邊接客時,一個開小貨車的白種男人停了下來,她跟著客人進入他的貨車內,那個男人就對她施行暴力,撕裂她、凌辱她,完事後一分錢未付就開車離去。在黑暗中,她抱著自己的頭大哭起來,想到自己如此卑賤,感覺自己如同路邊的一隻母狗一樣。
因此,她現在有點害怕,想要檢查一下婦科。
「為什麼不報案?你記得他的車牌號嗎?」我同情地問她。
「我沒有合法身分,怕員警把我驅逐出境。」
我把她帶到社會工作人員提香的辦公室。提香的職責是專門保護弱勢群體,其中包括對賣淫婦女的身體健康保護或被迫賣淫婦女的保護,無論有無合法身分。
其實,惠子不是來這裡做檢查的第一個賣淫的中國婦女。上個世紀八○年代直至二十一世紀初,歐洲的大量中國移民來自於浙江貧困的山區鄉寨,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貧窮人。那些人小時候餓過肚子、穿著破鞋,住的是昏暗泥瓦房或茅棚,絕大數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甚至是文盲。當他們來到歐洲後,不論是餐館工作還是小作坊,或重體力活,他們一概接受,滿足於一個小時四到五歐元的工資,畢竟這裡辛苦掙來的錢比在國內要多得多。
二十一世紀後,儘管中國經濟發展很快,那種吃不飽穿不暖的貧窮人群逐漸消失,但依然有人背井離鄉出走歐美。其中一批是來自南方或北方的中小城市,很多都是離婚女人,他們原來在國內都是收入不高的工人、下崗人員、小職員或個體商戶等等,都抱著美好的幻想以為在富裕的國家滿地是金,來後才發現這裡掙錢發財並非他們想像那麼容易,而他們又不具備農村移民吃苦耐勞的品質,但又想錢快快地流入口袋,而又不太辛苦。就這樣出現了按摩女和賣淫的中國女人。
2008年,惠子旅遊簽證從中國南方槐州市到義大利,之後以黑身分滯留在這裡。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開服裝加工廠的中國老闆家裡做家傭,伺候一大家子人。一個月休息兩天,工資一千六百歐元。
聽起來不錯了,那時換算成人民幣一個月也有近一萬四、五千元。只是對於惠子來說,這個工作太辛苦了。她第一個月的移民生活是在淚水和苦水中度過的,她每天都要不停地幹活,「我腰痠背疼,因為我從來沒有這樣幹過體力活,每天早上一醒來,我就流淚。」
她講述時面露一種心酸,她為自己的「苦命」流淚。八○年代剛改革開放不久,她本擁有槐州市最大的鋼材建材批發公司,還擁有一個糖果批發公司及好多家店鋪,錢如雨水般流入她手中。她購買了槐州最早修建的別墅樓,家中有三個家傭,她是一個令眾人羨慕的富太太。只是她富裕起來的老公開始在外面玩女人、包二奶,她每天除了做生意就是跟蹤丈夫,每天面對謊言和欺騙。她與丈夫爭鬥,最後不得不離婚。未料,所有的生意運氣和財富也隨著失去的婚姻煙消雲散。人生如夢,曾經擁有的財富豪宅好似海市蜃樓,一場美夢醒過來後,什麼都沒有了。因此她想到移民國外,以為在國外可以馬上重振起來,沒想到卻成為受人指使的傭人,每天要洗一桶衣服,做六個人的飯菜,掃地拖地清潔房子,還要看主人的臉色。
惠子依然記得那一天。她頭戴草帽,背著一大包衣服在海灘上賣衣服。頭頂上是灼熱的陽光,沙灘上全是度假的歐洲人:義大利人、德國人、瑞士人、荷蘭人、俄羅斯人……,很多人半裸地攤開四肢躺在太陽下做日光浴。疲憊的惠子背著一包衣服在人群中穿行,被高溫的太陽曬得眼花撩亂、滿頭是汗,在她眼前晃動的是橄欖色的男女身體,裸露的男人的肚皮和年輕女人豐滿的乳房。她要很小心不能被員警給抓住,否則那一袋衣服會全部被沒收。她時不時地拿出幾件衣裙耐心地展示給那些躺在椅子上曬得油光發亮的女人們看,「太太,看看,很漂亮。」跑了一下午才掙了五十歐元。
傍晚,她累得走不動了,該收攤回到租住的小房了。她走到馬路邊,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等公共汽車。二十分鐘過去,公車還沒有來,卻有一輛小車停在她的眼前,下來一個深棕色三十多歲的男子,一個北非的摩洛哥人。
「要不要我帶你一程?」
惠子想到自己下車還要走一段路,已經精疲力竭的她,什麼都沒有想就上了車。
車子經過一個無人的荒野時,男人停下來了,對她說,如果跟他做愛可以給她五十歐元。她開始沒有聽懂,那男人開始做手勢,把腰帶解開,還從錢包裡拿出五十歐元給她看。
她明白了,一陣憤怒,感到被人侮辱,「把我當做什麼人了?」不過轉瞬又想到她的同鄉,一個為「男人服務」的女人,早就勸她做這一行,「掙錢快,人又沒有那麼累,只要把你的腿張開即可。」惠子考慮過,最終還是從小接受的道德教育和廉恥感阻止了她。
現在,眼前淡黃色的五十歐元鈔票看上去那麼誘人,也平息了她的怒氣。她想,自己頂著烈日走了一天才掙到五十歐元,為什麼現在不把腿張開一下,輕鬆地掙五十歐元呢?她內心想:此時只有晚霞、吹拂的風和空中飛鳥知道我在做什麼。於是,她起身下來,打開車子的後門,第一次對著一個陌生的男人脫下了褲子。
對錢的欲望戰勝了她的羞恥感和貞操觀。當她手裡拿著摩洛哥人支付的錢時,想到自己學生時代連裙子都不願意穿到學校去,因為害怕讓男生看到她的腿。結婚後,連跟其他男子在一個房間說話都要把門打開,怕人說閒話,有損她的名聲。可是那個會感到羞恥的年代已經逝去,現在這裡是義大利,不是家鄉,以前那麼看重的東西現在看來覺得滑稽好笑和微不足道。
在義大利這個陌生的國家裡,給了她孤獨,但同時也給了她自由。在這裡她沒有親人和朋友可以依靠,但她也脫離了束縛她的社會道德觀和社會關係網,成為一個完全的自由人。在家鄉城市,每個人要維持一個社會群體能夠接受的面孔,要注意行為舉止,不光要顧及自己的臉面還有家人的臉面,而在這個陌生的國家,誰也不知道她是誰,她可以因個人欲望和需求去扮演不同的角色,沒有人對她品頭論足,也不用擔心親朋好友的議論。
之後,惠子開始穿著短裙站在路邊昏暗的路燈下,等客人停下車來。冬天時她還是穿著短裙,寒氣從大腿往上竄,她把衣領豎起來,在馬路邊走來走去地暖身。幽幽的燈光下,她恍惚看到一個穿著講究的女人走在溫暖的大客廳的大理石地板上,躂躂的腳步聲迴蕩在屋內。那曾是她擁有的生活。
今天惠子做了一些婦科檢查,拿著驗血單時,我誠懇地告訴她,晚上不要再去路上找客人了,這太危險了。
她很感激地對我淺淺一笑:「是的,我想找個按摩店做,更安全一點。」(上)(寄自義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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