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天空
1
洛杉磯道場正籠罩在濃濃夜色中。讀書會成員團團圍坐,圍繞一本書展開討論。該書是我前一年完成的著作。除了這本,此前我已費了十年光陰為系列經典寫就全套闡釋經典的筆記。名為筆記,實則洋洋灑灑,一如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篇幅驚人。
座中有位女性成員向來特愛讀書,讀書會之前,她幾乎已經把我全系列六部書讀遍。這回我赴美主持系列讀書會,她正巧坐在左側,遂好奇提問:「李教授有沒有特別指導過妳的經典研究?」
她說的「李教授」是我們道場最早講授經典的權威。
特別指導?書不是自己讀的嗎?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可特別指導?對不起,從來沒有。
無巧不成書。回到台灣上課,課後也有人如此提問。我笑著搖頭,差點衝口而出:別說宗教的經典研究,我連博士論文都得自力更生哩!
2
五十歲離開原以為會持續到老死的教學生涯,跨越台灣海峽,迢迢去到北京大學讀博士班。
住校不到一個月,就被年僅二十八歲的室友轟走。她嫌棄我被教師生涯制約形成的早睡早起,認定那是斷難接受的老人作息;而我也無法配合她睡到日上三竿的正午,只好摸摸鼻子搬走。
這一搬,搬到另一棟宿舍大樓,從此與同班同學變成遙遙相望的牛郎織女。
不僅同儕無緣,即連指導教授也無緣。
指導教授在學界赫赫有名。他舉足輕重到何等地步?莫說我在北大校園遇有學弟妹問起師承,一聽是「某某某」,他們立刻就肅然起敬,「喔,那師姊的輩分很高哪!」即連北大校慶,歷來的傳統,中共最高領導人當天會現身校園。博士班第一年的校慶,習近平總書記來到北大,唯一單獨接見的,便是我的指導教授。
指導教授是「學術大牛」,唯一的好處大抵就是「輩分很高」的虛名。可實情如何?
我走進師門時,指導教授已罹癌有年。系裡的行政人員初次見面便叮囑我,不可隨意打擾他。
溫良恭儉讓的指導教授不是「可望不可即」,而是既「不可即」也「不可望」。
博士班第一年結束,指導教授溘然長逝。爾後我這個學術孤兒被指派給另一位指導教授,同樣是位聲名鼎盛的學術大咖。新「博導」正值盛年,身強體健,可惜依舊與我無緣。一來他忙著耕耘自己的學術領地,無暇分神;二來是我自己的心理障礙:他不但是異性,年齡還與本人不相上下。
無依無靠,無妨,人只要認命就好。
我拚死勁往號稱「全亞洲高校最大的圖書館」鑽,窮究古籍之外,也猛啃當代研究成果。如此上窮碧落下黃泉,最後鎖定以「佶屈聱牙」著稱的古籍《尚書》作為研究對象。
這下指導教授不僅是無暇,更且是無力了。
我自知無有靠山,遂單槍匹馬殺進《尚書》三代聖王的上古世界,居然斬獲一片意想不到的處女地。博士論文不但寫得順風順水,評價還挺好。我這個半百老嫗不但沒有掉隊搞延畢,甚至還提前畢業。
畢業典禮上,同屆的只有我這個來自海峽對岸的怪咖。除了名正言順的應屆,其餘都是早一屆兩屆乃至三屆的學長姊。
3
拋開學術研究,尋常百姓的婚姻生活,婆媳課題也得我一個人去面對。
初婚歲月,同住的婆婆時不時雷聲大作。我低著頭忍受霹靂雷霆,巴望著良人出面拯救。等到丈夫現身,這才發現我的指望成空。
丈夫為我說情,除了引發婆婆更大的炮火,別無其他。幾次過後,我很快就學會除非丈夫親眼目睹,否則所有委屈就往肚裡吞。
實在吞吐不下,試著跟閨密訴苦總行吧?
閨密是多年的同事,不但樂於傾聽,而且守口如瓶。我滿腔無法宣洩的痛苦,就此源源而出。
然後呢?
幾年之後,我才發現:每一次抱怨,都只是讓我墜入同樣的深淵,再次把同等的痛苦回味一遍。根本無濟於事。
我終於澈悟:這個難解的習題,終須仰賴我有限的智慧去解,無勞他人插手,他人也無法插手。
4
孤軍奮鬥固然孤單,形隻影單的當口,知道自己無有外在的奧援可攀,早早打死攀援的想望,其實並不壞。單打獨鬥練就的膽識,讓我對於不可知的未來只有些微的擔憂,無有過多的怯懦。
有一回我到外地演講。講演結束,已過晚上十點,我堅持開車返家。主辦單位的男性負責人發現勸阻無效,忍不住叨念了一句:「妳一個女人家……」
我哈哈大笑。「我哪像女人啊?」
我哪像女人?更精確的說法應該是:我哪像依賴男性的女人?
那天深夜我一個人開車回家。車子開在幾乎闃無人煙的高速公路上,黑魆魆的天地裡,仰賴車燈投射的光束,一路前進。
我確知自己是隻身夜行,可心裡並無不安,只有出奇的篤定。是的,我篤定地知道:這一生注定要獨力奮鬥,孑然一身地走自己的路。
自己的路。孤獨的路。可放眼向前,與地平線交接的,是廣大無垠的天空,也是自己的天空。
無邊無際,看似無依無靠,卻充滿無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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