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一枝斜更好

人車來往的大街上忽露出窄巷的一角，深巷曲折，老屋夾道，轉過幾個彎，眼前豁然開朗。大院左邊是園林入口，側牆上刻有「網師園」三個字，大院右邊矗立一面白牆，牆下植矮樹兩棵，不知其名，其主幹粗壯挺直，側枝虯曲，姿態古拙，花葉落盡。

園內有池，迴廊繞之。池北假山上花木扶疏，雜花細草間一樹聳出，滿樹玉蘭花正開得燦爛。池南迴廊下有月門通「集虛齋」，榜為「竹外一枝軒」，月門外花木密植，一片綠意中，兩棵樹滿綴白花，臨池怒放。

忽憶起蘇東坡的詠梅詩：「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料想庭內必有寒梅，無奈四處尋覓，不見梅花蹤跡。網師者，漁夫也，園主居鬧市而不失詩詞之雅，不投竿而有釣魚之樂，真是高人。而梅乃詩人隱士的知己，有此一想，更欲一賞梅之淡雅高格，卻不知園主將它藏在何處。

繞池而行，頻頻與遊人摩肩擦踵而過，因遊人太多而遊興銳減，乃暫時罷遊而歸，隔天再訪。

隔日一大早，園門未開即帶著殘夢前往。到達時門前卻已大排長龍。終於步入大門，值朝日初昇，臨池一看，晨光在水面，在樹梢，在廊間。池畔如大夢初醒，清冷空氣中籠罩著一片恬靜，園內已經有人來去，除清掃枯枝落葉的員工偶然驚起一陣鳥鳴外，四周靜寂。

我於高倍鏡頭中窺見一叢瘦枝，探出池岸，梢頭花瓣浸在晨光中，泛出粉白暈華，清麗動人。我初以為它是梅，經詢問管理員，才知非梅。花雖非我所盼，它畢竟神清骨瘦，深具梅之神韻，足以稍慰失落之情。

穿過竹外一枝軒的月門是個小院落，左右各種脩竹一叢，除竹以外，小院別無其他植物。臨窗觀竹，頗感清淨。小院通集虛齋，「集虛」出自《莊子‧人間世》：「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一千多年前，蘇東坡於烏台詩案中幾乎遭到殺身之禍，後被貶到黃州，他創作詠梅詩，以示厭棄政治，回歸山林的心境。並以「竹外一枝斜更好」自比為孤傲高潔的一枝寒梅。但梅畢竟一身傲骨，不同流俗，詩人也被一貶再貶，他說「誰怕？一蓑風雨任平生」。可嘆，詩人在流離動盪中，零落憔悴，只能「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園主以「竹外一枝軒」榜於集虛齋外，告訴世人處事既要有梅之高潔以自持，也要內歛順世以自保。

集虛齋三面有牆，一面半開門窗對脩竹小院。窗外晨光疏透，光影浮動於粉牆竹影之間，短窗外幾竿瘦竹臨窗依依下垂，而竹之粗壯者則磊落直出粉牆之上，寓「內剛外柔」的處事之道。

步出園林，門口那兩棵枯木迎面而來，它骨節嶙峋，斑駁蒼老，細看之，雖歷盡風霜，卻生機勃勃。尤其主幹筆直，側枝末梢怒張如作勢欲飛的鷹爪，這神態豈不正如凌霜雪而彌堅的梅花？

見遊人絡繹從窄巷湧入，我不禁問管理員，當初園主造園於窄巷之尾，何意？答曰：「居窄巷則大官的輿轎隨從不能入，以示不攀附權貴。」此種精神豈不正如孤傲高潔的梅花？

尋梅不得，卻處處有梅蹤跡；看竹影臨窗搖曳，悟內剛外柔的應事之道。才知古人造園，寄託深意於景物之中，非徒以花木奇石，曲欄水榭娛人耳目而已。（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