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情三舉
昨日夜飲,友人提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說不對,草木皆有情也。他說你少來文藝範兒,《莊子》、《水滸》、《惠子》都這麼說,有典可循。未幾,大家推杯換盞千巡不下,借酒氣又討論草木有情說。沒想到喝得都有點高,還急眼了,說,你有完沒完,就你情多,舉幾個草木有情的例子聽聽,給爺下酒?
舉就舉。
1
此地氣候詭異,春冷且長,時至小滿仍寒意料峭,夜半涼透薄被,懶得起身加衾,屢作蜷縮狀。月光下閉目沉思,聆聽遠處高速上的車鳴,呼喚般斷續掠過心海,好像有人在惦記我。有人嗎?我不知道。按節氣,地裡的瓜菜該盤藤了,甚至都結果了。就說黃瓜吧,頂上一朵小黃花,頂花帶刺,讓我想到趙英俊那首歌,「送你一朵小紅花,開在你昨天新長的枝椏。獎勵你有勇氣,主動來和我說話」。感動我的正是最後這句。
於是起床決定去買黃瓜苗,準備栽在後院,長大了好和我說話。店家說這是「亞述黃瓜」,這是「扶桑黃瓜」。我問有「九派黃瓜」嗎?九派黃瓜?嗯,九派黃瓜。你說那種長長的,頂著小黃花那種?對對對,「送你一朵小黃花,開在你昨天新長的枝椏。獎勵你有勇氣,主動來和我說話」。沒忍住我唱起來。店家笑著說,你先買幾棵種著,別錯過時節,就衝你剛才唱的歌,我一定幫你找「九派黃瓜」,你往前看……。隨他指向我發現牆上掛著一些圖樣,其中真有「九派黃瓜」。是這種?店家問。沒錯就這種。那就沒問題了,趕明兒給你找找。
在後院為黃瓜特闢一分菜地,我把部分草坪鏟掉,先翻土後打畦。我種過菜,當年下鄉的時候。三寸坑,兩尺間距,這是鄉下把式那時教我們的,說黃瓜苗不能挨太近,氣性太大挨近誰也活不成。黃瓜還有氣性?廢話,是人就有氣性。可黃瓜不是人哪?不是人,你是不是人我不知道,反正黃瓜是,不信你種種試試?鄉下把式是村裡大神,沒得商量。所以我現在還是按老規矩,三三兩兩把黃瓜苗栽好,只要你到時開花,主動和我說話。
幾天後下班回家,方知店家已將「九派黃瓜」送到。放哪了?家人說,就在後院一只大花盆裡。轉天清晨到後院一瞧,大事不妙,只見先前種的有棵黃瓜苗呈脫水狀,葉子打蔫了。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只種著「九派黃瓜」的花盆緊靠地邊,生生把這棵黃瓜苗氣死了。我連忙將花盆挪開,大聲對家人解釋道,黃瓜苗不能挨這麼近,氣性太大,挨近誰也活不成。黃瓜還有氣性?廢話,是人就有氣性。可黃瓜不是人哪?我剛要說「你是不是人我不知道」,突覺自己不算大神,遂改口,你怎麼知道黃瓜不是人,為何近處這棵打蔫,其他卻好好的?哦,照這個說法這棵「亞述」是被「九派」氣死的?不然呢,就這意思,不信再試試看?
說著我將花盆靠近另一棵「亞述」,挨得很緊。沒等下班就接到電話,說那棵「亞述」也開始打蔫了,不知能否救過來?信爺了?信了。
2
還有一回種辣椒。
此地氣候明顯不適合種黃瓜,暖得太晚,早晚溫差過大,逼黃瓜早熟,溫差大逼植物早熟,特別是「九派黃瓜」,沒等開小黃花就泛熟打彎,很難展現修長風采,更別說主動跟我說話了。本地超市賣的「九派黃瓜」均來自外阜,價格奇貴。難怪一方水土一方人,種過地的人都有同感。索性改種辣椒,辣椒相對好活,而且辣椒苗不像黃瓜苗,黃瓜苗太弱小、氣性又大,經不起折騰。辣椒可以買到很大棵,結著果那種,等於異地栽培,跟新移民差不多,起碼不會掛掉。
誰想得到,沒那麼簡單。
這次特意避開遠方品種。店家說這是「密達辣椒」,這是「交趾辣椒」,還有「九派辣椒」要不?我說根據歷史經驗,試試近處的,聽說「墨西哥辣椒」心黑手狠,一口能要爺命。店家取出四株辣椒苗,說墨西哥辣椒很好養,每日澆水,無需施肥,長到超過十四片葉子,掐去頂尖,這樣產量會高,不過今年種過明年不能復種,地力不夠。最後還一再叮嚀,小口吃別大發了,知道吧,防暴員警的噴霧劑就用墨西哥辣椒,很多傷筋膏藥也用墨西哥辣椒,見過墨西哥辣椒田嗎?沒有耶。好傢伙,紅得像海望不到邊,光吸氣都辣得流淚。
回到家將墨西哥辣椒南北排開,一二三四種在地裡,期盼今年能吃上有模有樣的果實。樣子很重要,樣子不好往往因心志渙散,自己看不起自己。店家說的傷筋膏藥提醒了我,不久前看新聞,說某地一村落用辣椒自製傷筋膏藥,因涉嫌無照生產,被警方查抄,農戶鳥散,畫面上遍地都是辣椒,紅得像海望不到邊,光吸氣都差點流淚。如果請專家助農,把祖傳秘方引入科學軌道,豈不一項拳頭產品?
剛開始還不錯,辣椒越長越高越長越粗,一天一個品相,給我莫大安慰。可長著長著情況有變。從南到北數到三,前三棵辣椒高矮胖瘦基本相似,唯最北那棵發育不良,體型明顯瘦小。按店家囑咐,此時已到打尖階段,頂尖太盛影響產量,超過十四片葉子就應掐去頂部。其他三棵沒什麼問題,就這棵小的數來數去不足十四片。我很疑惑,來時一般大小,日照溫度品種也完全相同,差別咋這麼大呢?
我蹲在地頭發呆,想來想去如果物質條件不變,影響生長的只能是精神因素,黃瓜有氣性,辣椒就沒有嗎?認知打開豁然明朗,這才注意到在辣椒側面有棵無花果樹,雖相距尚遠,但有一根枝條不知何時穿越籬笆逼向辣椒,幾近襲胸,呈公然調戲狀。我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過去都沒在意,難怪辣椒花容失色不好好生長,嚇也嚇死掉了,小姐姐最怕油膩大叔,動手動腳的,這個學還怎麼上?
怒從心頭起,我抄起樹剪子就要下手,對無花果實施外科手術。說時遲那時快,只聽憑空有問,你幹嘛剪我無花果?幹嘛,沒看出來嗎,侵我領土騷擾辣椒生長,當然要及時制止。你敢說是無花果的錯?當然,我反證給你看,剪掉後辣椒一定恢復正常,就像上次種黃瓜那樣。剪掉後過些天再問,信爺了?嗯,信了。
3
不止黃瓜辣椒,草木草木,一年生者為草,瓜菜是草,光說草顯然難以服眾。舉證講究「二重證據法」,現在反回頭說木,木就是樹,各種樹。草有此情,況乎樹哉。
我所在的道格拉斯頓小鎮有座火車站,直通曼哈頓。車站不大,一個工作人員也沒有,無人小站,火車來了走了,留下風聲雨聲和滿世界寂寞。有趣的是,該站距上個車站不足一哩,兩站人可以彼此揮手。據說當年北岸火車公司徵地時,地主威廉道格拉斯提出要求,捐地可以,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若此地建一座冠名車站,一切都好說。那正是馬克吐溫筆下的「鍍金時代」,工業革命給這座小鎮留下的不止是冒險家蓋茨比,還有諸多名噪一時的金融家、作家和藝術家。當我們這代新移民遷入時,此地已蛻變為經典中產社區,有前十的學校,安靜的環境。
每日清晨我乘七點十四分的車去曼哈頓上班。此刻小站格外火爆,月台上擠滿人,很多朋友都在這裡認識的。尤其是子女教育問題、上補習班、報夏令營、彈鋼琴學網球,全靠在月台和車上交流。有位鄰居母親神通廣大,什麼都知道,她女兒剛好大我女兒一歲,我女兒又大我兒子一歲,於是一路翻拍複製,搞得我的孩子們遇到問題便直接找她電話諮詢,就不從我這兒過手了。現在想想心有慚愧。還有一事令人難忘,我有個未謀面的舅舅當年隨空軍撤退寶島,從此再無音訊。兩岸交往後曾託人尋找,一直沒有結果。那天等車與一位先生閒聊,當得知他年輕時服務於寶島空軍,便隨口提起舅舅的名字。他一下愣住了,瞠目結舌,說這個人早走了,五○年代在花蓮外海飛機失事去世的。確定嗎?確定,是我們把他安葬的呀。我倆四目相視,緊緊地抱在一起。
等車時我注意到,每當列車駛過,月台一側的樹叢會隨之搖擺。開始並未在意,覺得只是物理現象,列車移動帶起車廂兩側空氣的流動,於是產生對流,樹叢受對流影響發生晃動,不是很正常嗎?時間長了發現並非那麼簡單。我觀察到,在列車駛入車站前半分多鐘,樹叢已在微妙抖動,開始像自言自語或彼此提醒,然後才隨駛入車輛大幅晃動起來。也就是說,空氣壓差尚未形成前,樹叢就已自行動作,這不像是單純的物理現象。
久而久之經重複確認,我終於相信這不單單是物理問題,而伴有精神層面的捲入。樹叢預感到列車即將駛入,對龐大的機械怪物產生緊張情緒,情不自禁連帶肢體反應,並彼此相互訴說,就像土著面對飛機汽車的情緒反應一樣,這才能合理解釋該現象的產生機制。
一一舉例,正說著,只見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不料曲終席散,大家一哄而去。回首追望,只有自己的影子還在月光下跟隨。難為你了兄弟,說好舉例下酒,他們卻不喝了,好無情啊。(寄自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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