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的滋味
我在國小任教時的一個學生,移民洛杉磯沒幾年。前年暑假他帶孩子返鄉台灣,據他描述,孩子一出桃園國際機場就忍不住哇啦哇啦地埋怨:「這什麼鬼天氣!」也難怪,凡是在台灣生活過的人,都知道島嶼的夏日有如發飆的潑婦,透著黑道角頭的剽悍。
南台灣一向豔陽高照,我的童年歲月,街上沒有超商,家家沒有冰箱,但沒見過哪個人為了躲避烈日不出門。炎熱的暑假是我們小孩的快樂時光,一群小毛頭總在大太陽下來來去去,騎著腳踏車馳騁在淡鹹的海風中,累了便各自散去。回到家,永遠有一壺冷涼的決明子茶在廚房角落等候。早期,決明子植株生長在田邊野草叢中,我家的決明子都是大姊、二姊採摘來的,村裡人用台語直呼其名叫「啪啪呀仔」;我沒能躬逢其盛,只能憑空想像,當豆莢剝開時,決明子蹦跳的聲音。母親將洗淨的決明子放在大灶上烘炒,柴火溫度得適中,決明子不能太焦黑。炒好後沖泡出的決明子茶,是我懂事以後第一道消暑茶飲。
大姊、二姊長大後,決明子也從野地裡沒了蹤影。躺在大鼎裡的換成糙米,母親炒好後一一裝罐,再沖出一杯又一杯的「米仔茶」,茶中偶會看見開花的米粒在杯子裡浮沉,白白的一小朵,真是奇妙。若問起滋味,當年的我年紀尚小,認定只要不是白開水就好。
我偶爾會揣著幾個銅板到同學家的製冰廠,帶著期待的眼光看他打開冰盒,還沒吃上「枝子冰」,光是向上竄的冷霧,便讓我透心涼。或是到隔壁冰果室,看刨冰機把一整方冰塊刨成晶瑩剔透的冰花,再淋上糖水,這就足以讓我樂翻天。一整個夏天,我跟隨兄姊從清冰進階到放乾果蜜餞的四果冰。童年的夏天真是多彩多姿。
婚後移居高雄。居所位於窄巷,連遊蕩的風都不想擠身其中;連棟的透天厝背對背,看似豪華,卻擁有西曬的臥房和功能分散的樓層。夏季裡,煮飯、洗衣、指導孩子課業,讓我上上下下跑個不停;淋浴後,衣服才穿一半就已汗如雨下,全身黏膩。當家人共進晚餐時,我多半癱在沙發上,沒了胃口。當年的炎炎夏日中,我家冰箱塞滿了煉油廠福利社的平價冰棒和誘人的冰餅,還有固定到學校的牛奶車上,總是被搶購一空的味全鮮奶、調味奶和養樂多。家裡唯一的一台冷氣機總是過勞,縱然如此,太陽底下熱氣蒸騰,叫人無所遁逃,黏膩溽濕依舊,讓人直覺宛如煉獄遊魂。那時我腦海裡的夏天,成了避之猶恐不及的模樣。
移民以後,我從不在夏季返鄉。
二十世紀後期,我在北加聖荷西定居。那是個氣候怡人的地區,冷氣機非必要設備,炎炎長夏縱然汗流浹背,也瞬間乾爽從不濕黏。四、五年後,號稱台灣之光的「珍珠奶茶」在街頭隨處可見,從華人子弟人手一杯,再慢慢滲透到各族群。此時,我冰箱中的消暑飲品也換了花樣,從好市多的大罐牛奶、到各類品牌冰淇淋,樣樣價廉物美。
一年又一年,聖荷西遠方丘陵的雪線也逐漸退守,直到沒了蹤跡。夏天一到,人人得靠電風扇驅逐高溫。我可以感覺到氣候無聲無息地變遷,我的桃花源正一步一步地失守中。我本以為這已是最極端的夏日,沒料到甫搬遷至南加州後,迅即被粗魯暴戾的夏天驚嚇到。
我家處於山丘頂上,日夜溫差極大,清晨和夜晚清涼如水,十點到午後四點之間的陽光威力最猛。由於地處洛杉磯和內陸交界,焚風吹拂,大地化身為烤爐,後院走一遭,臉面立馬焦黑一層。那時候我接課後中文班,午後兩點出發,亮晃晃的陽光透過擋風玻璃,針刺一般扎在手臂,疼痛難忍;握住方向盤的雙手,彷如放置烤盤架上;炎陽高溫幾乎融化駕駛座上的太陽眼鏡。我躲在教室享用免費冷氣,著實省下一筆電費。可當氣象祭出紅旗警告時,孩子們被迫留在教室不能下課,冷氣轟轟作響加上學生喧譁追逐,差點把教室屋頂給掀掉。
炎炎夏日,商機無限。我從巷道開車下山,一路冷飲店林立,仙草、芋圓、綠豆沙珍奶、木瓜牛奶等各式飲料和冰品,價目表上琳瑯滿目、應有盡有。有一次我的兩位姊姊到洛杉磯來,我們無意中在一家店鋪發現十幾年沒嘗的雪花冰,吃了一大碗再續一大碗,把所有對家鄉的回味都吃進肚子裡。那真是一次令人懷念的聚首。
前些年七、八月接續乾旱,各家各戶的草坪焦黃一片,在限水禁令下,加州有關部門推出「庭園省水造景補助計畫」,放眼望去,有人鋪木屑、有人換塑膠草皮,更有人用石頭堆疊河谷造型,稱之為「乾燥河」,大家紛紛藉此節約用水;「節能減碳抵扣稅」的措施最為實際,我把十幾扇老舊門窗全部換成新式節能型,配合原本的天花板,隔熱效果瞬間升級。
六月下旬是旅行季的起始,幾次經驗以後,我們把向東穿越莫哈維沙漠視為畏途。加州擁有綿長的海岸線,我們越過素負盛名的大索爾,逗留在聖塔巴巴拉、聖路易斯奧比斯波、拉古納海灘、達納岬、威尼斯海灘、聖塔莫尼卡各海岸城市,陸地上遊客如潮,賞景、購物、享美食的人絡繹不絕;水面上划槳前進、波浪中揚帆、潛泳、賞鯨的人更不少。這些景點就像太平洋沿岸璀璨的珍珠 ,陽光下閃亮耀眼,一時半載還真走不完。加州人的夏天,從不無聊。
向銀髮族列隊之後,開始少鹽戒糖,飲料、冰品只能在嘴饞時偶爾破戒,從小認定淡而無味的開水躍為新寵。若要來個休閒的儀式感,便開箱去歲秋收的乾燥貢菊,放進煮滾的開水裡,續放枸杞,切下一片檸檬,再加點蜂蜜;這蜂蜜還得購至花果園區,才能顯現田野好滋味。看著花瓣在琥珀色的茶水中一朵朵舒展,淡棕、橙紅、鮮黃,杯中花樣繁複;續杯再續杯,滋味從濃郁轉為淡薄,真像一路走過的人生。
有了年歲,便覺一動不如一靜,長夏窩居,閒暇時動手醃一罐白蘿蔔、拌一盤小黃瓜,清涼可口又脆爽,真是下飯好食材。嘴饞時,豆花粉加250CC冷開水調勻,沖上4000CC滾過的豆漿,一鍋豆花立馬凝結,配上罐裝的泰山八寶粥或花生牛奶,抗夏兼抗通膨一舉兩得。
捱到夕陽西下紅霞滿天,漫步在蜿蜒的坡道上,晚風送爽,鄰近傳來泳池派對的熱門音樂聲,空氣中蕩漾著烤肉香,一幅歡樂暢快景象。這才恍然大悟:退休人士清涼一夏的最佳去處,就在自家社區。(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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