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票與鄉愁
去年在拜訪華府國家郵政博物館(National Postal Museum)時,看到花花綠綠、琳瑯滿目的世界各國郵票,不經意地想起了余光中那首膾炙人口的現代詩〈鄉愁〉:「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抽象的鄉愁和具象的郵票連結在一起,是神來之筆。詩中提到乘載鄉愁的「郵票」,是十九世紀以後的事,那之前,世界上沒有郵票。
1837年,一位英國教師羅蘭.希爾(Rowland Hill)提出「寄信的郵資可用一張貼在信封上的小紙片,由寄信方預購支付。」的概念。為何郵資要寄信方付?因為若收信方拒收,郵局才不致白費人力。隔了三年,英國郵政局依他的概念,發行了印有維多利亞女王頭像的世界上第一張郵票「黑便士」。美國稍後跟進,於1847年發行了印有華盛頓頭像,面值分別為五美分和十美分的第一套郵票。
中國發行的郵票更晚,清末的1878年,比世界第一枚郵票晚了四十多年,清朝才發行了第一套「大龍郵票」。當時中國的經濟是銀本位,郵票一套三枚,面值分別為一分、三分、五分銀,中間圖案是代表皇室的蟠龍,上端兩角有「大清」兩個字。
郵票規範了信件的收款方式,使寄信方便又便宜。有了郵票後,世界各國的郵局有了穩定可靠的資金來源,業務開始每年數以倍計地蓬勃發展。
寄一封信的代價多少?唐朝詩人杜甫寫的〈春望〉,開頭一句:「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唐天寶年間(西元755年),河東節度使安祿山與平盧節度使史思明起兵造反,史稱「安史之亂」。這場戰爭打了一個春天,國都淪陷,城池在戰火中殘破,淹沒在荒煙蔓草之間,仍看不到戰爭何時結束。詩人目睹了因這場烽火,長安城一片蕭條景象,百感交集。感慨戰爭的殘酷,想到戰爭中收到的「家書」應該比萬金還重,便留下這千古名句。
戰爭的悲劇在不同時空一再重演。2022年2月開始的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戰爭,戰火持續燃燒,打得無止無休,至今已超過兩年。流亡在外的烏克蘭人,雙方戰場上的士兵,多少人盼望家書而不可得!2023年10月開始的以色列與哈瑪斯的戰爭,殘酷血腥地打了近一年,加薩半島上,多少人流離失所,無數個家庭破碎,政府瓦解,生靈塗炭,失散的家人已無家書可聯絡。每次看到這兩場戰爭的新聞畫面,那化為灰燼的家園和滿身鮮血的無辜民眾,我心裡都在淌血。
戰爭不只影響親人之間家書往返,元代詩人姚燧的〈寄征衣〉:「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這首小令描述閨中怨婦,在寄不寄衣服給戰場上的丈夫的糾結矛盾心情。令人好奇的是:元朝距今七百多年,當時的郵務,除寄信之外,還能寄包裹?
原來中國自古就有傳遞政令的郵驛系統,其中以車傳送稱之「傳」,以步傳送稱之「郵」,以馬傳送稱之「驛」。歷史上的郵驛系統對軍事、經濟、文化傳播、行政管理都很重要,因此歷朝各代都細心經營。唐朝的官郵交通線,以京城長安為中心,每三十里(十五公里)設一驛站,向四方輻射出去,直達遙遠的新疆、蒙古邊境,最盛時期全國有一千六百三十九個驛站。此系統在緊急時發揮了作用,天寶十四年十一月九日,安祿山在范陽起兵造反,距長安三千多里,六日後信息傳至京城,使玄宗得以應變。這是人類歷史上,以馬匹傳遞信息的最快速度。
無獨有偶,美國郵政博物館介紹了1980年代「驛馬快遞」(Pony Express)的有趣歷史。美國獨立建國後,東西兩邊的發展不均衡,1848年的加州淘金熱,吸引了數十萬人從世界各地湧入加州,人口大量增加,經濟蓬勃發展,美國東部西部之間需有更快方式傳遞信息,於是「驛馬快遞」應運而生。
「驛馬快遞」從密蘇里州的聖約瑟夫(St. Joseph)開始,到加州的沙加緬度(Sacramento)結束,全長二千九百公里。以單人匹馬運送郵件,沿途設驛站,全程共設驛站一百五十七處。騎士到站後,換馬不換人,繼續前奔,每人騎約一百二十至一百六十公里後才換騎士。這樣人不離鞍,馬不停蹄,兩地郵件傳遞時間從原來的二十四天,縮短成十天。1860年4月它完成投入使用,直到1861年10月華府到舊金山的電報系統完成,便取代了它的功能,這才走出歷史。
清朝規定郵驛速度日行三百里(約一百五十公里),情況緊急時,可達八百里,即歷史文獻上記載的「八百里加急」。算了一下,美國「驛馬快遞」的平均速度每小時十英里,約十六公里,每天是三百八十四公里。對比之下,中國的加急郵驛還快了些。
「八百里加急」除了傳遞緊急信息之外,也有其他用途。唐代詩人杜牧的〈過華清宮〉:「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一騎紅塵中的一騎,是郵驛站八百里加急的騎士,他穿州過府,快馬加鞭,拚命遞送荔枝到京城,只因貴妃喜啖荔枝,明皇要博得她的歡欣笑容,累死幾批驛馬是小事。
東西方郵政,不論傳遞的是家書、軍衣、還是荔枝,除政府公務外,基本上都是在聯繫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時代改變了,近年來,通信科技的高速發展,免費的網路軟體垂手可得,無遠弗屆的網路電話和視頻,使世界各地的親人不只通話,還能面對面聊天。
余光中詩〈鄉愁〉的最後:「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或許可順應時代而改為:「而現在,網路視訊中沒有鄉愁,我在美國,你在中國,隨時可面聊。」(寄自馬里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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