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會
即使不下雨,也可以聽得見山坡上流水的聲音。讓我想起小時候在中國聽到的歌謠:「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和尚在念經,念的什麼經,念的是,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和尚在念經……」這就像我的生活一樣,循環往復。
我住連排樓的前端,就是中國所說的複式小樓。我家和其他十幾家共享一棟灰色的連排樓,每家都是樓中樓。家家都是從一樓車庫進去,有自己獨用的電梯。
一大早,我的鄰居,一位豐滿的老太太瞪著一雙藍眼珠子敲開了我的前門說:「Lee,我家貓昨晚可能被山上下來的豺狼吃了,我聽到了她慘烈的叫聲。今天,貓失蹤了,我可憐的女兒。」她雙手合十地用帶著強烈的大不列顛口音講著,聽起來有些悲哀。那隻白色小貓一直被她視作自己的女兒,名叫吉米。我支起同情的耳朵聽她把話講完,然後安慰她:「Nancy,也許昨晚吉米是在叫春,到外邊找到男朋友了,一定會回來的,寶貝。」我拍拍她的肩堅定地說。
我急著去約會,一邊換鞋一面應付著眼前這位退休的老太太。這些鄰居大部分是退休老人,還有一兩家是帶孩子的年輕夫婦。我往嘴裡塞著麵包夾雞蛋,拉起掛在門背後的黑圍巾,風也似地鑽入車裡。還沒等車庫門完全升至屋頂,我的車就已經衝出了車庫。抬手按一下掛在頭頂遮陽鏡上的自動按鈕,從倒車鏡裡瞥一眼緩緩落下的白色車庫門,以及我那張齊肩短髮配著的姣好面容,心才隨之安定下來。
介紹人早兩個禮拜前就通知我們雙方見面,可一直在等男方發微信給我。我囑咐自己要矜持些。直到昨天,男方才說今早在Starbucks見,讓我圍條黑色圍巾。我推門進去時,他一目了然地坐在門口的位子上,亞裔年輕人就他一個,錯不了。
「Hi,東方,是東方吧,對不起,我晚了點兒。」望著眼前這位看起來乾淨俐落、眉目清秀的男生,我點點頭,卸下圍巾準備在他對面的位子坐下來。「你好!李曉薇,很抱歉,我一直太忙,抽不出時間一起坐坐。」他站起來伸出一雙細長的手,我微傾半站的身子把自己的涼手遞了上去。眼前這位就是介紹人所說的眼科醫生,一位值得認識的男人,我有些驚喜。我們幾乎沒有一點兒陌生感,像老朋友一樣東拉西扯地聊了兩小時,又一起去看了場電影,然後在附近吃了碗越南米粉,就散掉。
道別的時候沒有約下次,他說微信聯繫,因為都是忙人。不痛不癢的約會撩撥著我三十歲的誓言。我曾想過一定得在三十歲解決自己的婚姻,眼看生日就到了,可還未見柳暗花明的那一刻。難道他就是我的那盤菜?我幻想著下一次的約會。
早年我從中國考入華盛頓大學,四年前又從波士頓大學藥理專業博士畢業,如今就職於州立醫學研究機構。這些年我也閱男無數,卻沒有遇到讓自己動心的另一半。事實上,我多年忙於學習工作,眼頭兒也高,無形中將自己禁錮於一種封閉狀態,彷彿置身於一間金碧輝煌卻沒有門窗的房子裡,看不見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人也無法進入。現在父母每日的電話都在催婚,逼迫我努力將自己嫁出去。
一周後,GPS指引我開到一個花園小區,東方在他自己的公寓裡請我吃飯。房門打開時,我看見屋裡面一片狼藉,一股子男人的味兒夾雜著飯香味兒撲鼻而來。
我坐在沙發上看著桌子上擺好的四菜一湯,心存感激,因為他說過自己從不做飯,多是外面吃。我看一眼凌亂的房間,有種想幫他打掃的衝動,但還沒站起身就被他擋住了。我又一想,剛見兩次面,還沒有到那程度吧,就泄了氣。
這次吃飯又是一通天南海北地聊。我心裡有些歡喜,看樣子這是個好兆頭。
回到家,我就發了一段微信:「東方,謝謝你的盛情款待,飯菜很可口。下次請你到我家吃我包的餃子,再聯繫嘍。」他回了個表情包。
第二天介紹人簡大姐問:「你們有沒有擁抱?」我說:「還沒有,哪有那麼快。」「拉手了沒有?」「又不是小孩子,拉什麼手?」她嘆了口氣。看來她也替我著急。
我在辦公室和家裡穿梭著,偶爾跑跑商店買一些自己一眼看上的衣服鞋子,進了家門就連袋子一起順手放在樓梯上。我不喜歡網購,看不見摸不著。
看一眼擺滿了樓梯的購物袋,我又一次嘲笑自己的寂寞孤獨無聊,想像著有一天這滿屋子都被商店的東西填滿,而我的情緒逐漸又低落下去。
友稚子打電話來請我吃日本料理,這位頑固的單親媽媽瞇著細眼睛已經按了門鈴。她就住在我家附近,十年前有過婚姻,兒子一歲時因為丈夫酗酒就離了。我們不同國籍但成了酒肉朋友,常常一起小吃小喝。我註定是單身女性交朋友的首選。
我一直在等東方的微信,希望有機會再約會。有天晚上九點多,他來接我進了西雅圖一間酒吧。濃烈的夜生活氣氛瀰漫在空氣中,我是第一次和一個男人進入美國酒吧。他叫了杯白酒,為我點了紅酒。我們坐在高腳凳上歪著身子對喝,似醉非醉地聊天,又是天南海北,就像哥兒們一樣。昏暗的燈光下有不少單身狗喝著啤酒,就著土豆片兒。我想到在中國的老酒館裡起碼還會有花生米、雞爪子和豬下水當下酒菜,而美國的酒吧只有土豆片兒,這裡的酒吧只會乾喝。
這間酒吧的老闆娘是台灣來的,華麗的裝束支撐著她略顯嬌小的身材,她熱情地招呼著我們。「來了,John,這位是?」她眼睛看著我卻問我身邊的東方。「朋友,Lee,再給她來杯紅酒吧!」我這才知道東方的英文名叫John,而且他還是這裡的常客。兩杯酒喝下去,他的臉有些漲紅,眼睛渾濁,噴著酒氣的嘴巴順著熱火朝天的聊天氣氛親了我的臉,我也有些激動,借著酒勁兒不自覺地將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肩上,聽著他砰砰的心跳,聞著他身上古龍水的味兒,很久很久沒有分開。那晚他送我回家後就沒有回自己家。
從那天晚上之後,我覺得自己再也離不開他了,對自己的婚姻竟然產生了巨大信心。我每天都盯著自己的手機,希望有他的微信,然而他卻失蹤了。
微信不回,電話不接,就連介紹人也找不到他了。我到他的住處問過,屋主換了人,房子是租來的。
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我問介紹人是如何認識東方的。她說在餐廳吃飯認識的,並沒有具體的家庭背景。我蒙了,像是被男人騙了的感覺。寂寞、失落、矜持、驕傲集於一身的我,算是領教了一個在情感世界無知的自己。他的失蹤彷彿讓我又跌入到決心獨身的深淵。
第二天又是鄰居Nancy敲門,她問我要不要參加什麼單身女人俱樂部。我哭笑不得,覺得鄰居們都在關注著我,準備將獨身主義的勳章頒發給我。
(寄自華盛頓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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