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今又來

在北美和中國，暑假大多從六月放到八月中旬。而每年農曆春節過後，就進入一年中最欣欣向榮的繁忙春耕，才有「一年之計在於春」的說法。

但，這裡是亞熱帶的泰國。

在全球氣候變異的大環境下，今年曼谷炎熱到體感溫度達攝氏52度。稍一走動，就一身大汗。哪怕剛洗過澡，開著空調，還是會很快汗流浹背。

於是，我買了從來不買的爽身蛇粉。果然有那麼一丁點兒緩解。這蛇粉，尤其是玫瑰香味的蛇粉，是泰國經久不衰的全民愛用品，泰人世世代代靠它度過溽熱潮濕的苦夏。

白晝酷暑，我頂著火辣辣的毒日頭，走進火乾火燎的繁華街頭。突然一陣頭暈目眩，我快速跑進BTS地鐵入口，一股冷氣迎面襲來。馬力十足的冷風讓人透心涼。可惜，過不了幾站地，就必須從涼快的冷風中沖入熱浪滾滾的沿街人流。慌亂中，我打開陽傘，一個人獨自踏進去往潮州會館的深巷中。

這裡從谷歌地圖俯瞰過去，是蔥蘢茂盛的綠植覆蓋區。而現實中，則是狹窄逼仄的居民生活區。柔軟如水的泰語歌中，傳來嘩啦啦的掃地聲。一位佝僂腰身的泰國老阿嬤，正一遍遍用掃帚掃著門前的積水，倔強地與水做著無謂的抗爭。販賣盒飯的臨街攤鋪，支起厚實沉重的遮陽布。人們排著隊，購買各種叫不出名的泰式炒菜。幾個孩童席地坐在自家臨街的門前，在豔粉色三角梅花影裡，有氣無力地搭話閒聊。

我穿著精緻的暗綠灑赭石花紋旗袍，畫著精緻妝容，匆匆趕赴當晚潮州會館的年度媒體盛會，與好友見面敘舊。

日頭斜斜地掛在街角，像一只鮮豔的橘子。我走錯了路，無意中經過一處墓地。那一片潦草的墓地，對面就是熙攘的居民區。我渾身濕熱，漫不經心從墓地經過，也不覺恐懼。在這炎熱明亮的黃昏，行人車水馬龍，從我身邊嘈雜著經過。

汗水，從髮際間不停滴落，從眼眉間輕盈滑落。我照了照臨街的鏡子，見自己依舊妝容精緻，端莊靚麗，走在黃昏餘暉中。日光，拉長了身後的影兒，融入了金鏈花和菩提樹的陰翳中。

年復一年，雨季各有不同。

2022年夏，初到曼谷，已入雨季。那一年，總在傍晚時分，一陣電閃雷鳴呼嘯而至。隨之，傾盆大雨瓢潑而下，大到令人措手不及，瞬間淋得透心涼。那雨，幾乎日日如約而至，雷打不動。總在傍晚時分，席捲車水馬龍的曼谷街巷。遊客行旅，販夫走卒，開車歸家的倦旅，都在大雨中各自凌亂，忙著奔赴各自的歸宿。

狂風閃電，驚心動魄；雷霆雨露，撼天動地。一切都絲毫阻止不了歸家的腳步。

2023年，雨季似乎溫和了許多。雨來得漫不經心，像泰國人走路一般緩慢，不定期地滋潤著花草樹木。霓虹閃爍，零星細雨忽悠飄落，溫潤調皮，帶著溫度。全然不顧天空陰霾，像歡快的精靈，給行人帶來喜悅、舒爽。

然而，2024的雨季卻姍姍來遲。任由驕陽炙烤著泰國，甚至連北碧府的農莊都要抽地下水澆灌田園，雨季依舊不見蹤影。曼谷街頭，有人在高溫下，用曬到冒煙的馬路做爐具，將煎鍋至於其上，在太陽紫外線灼烤中，煎熟了一枚雞蛋。友人對我說，雨季來了就好了，高溫乾旱就能緩解，天氣會涼爽許多。

好雨未必知時節，但終必到來。

五月初的一個深夜，裹挾著疾風勁雨，伴隨著暗夜雷鳴，閃電劃破長空，整座曼谷在酣眠中沉睡。落地窗外的綠植，在風中狂舞搖擺。我在半夢半醒中瞥向窗外，便又翻身睡去。夢鄉中，那雨聲，急急如律令。狂躁粗野，縱橫捭闔，橫掃天地，帶著千軍萬馬奔騰的氣勢，席捲著高樓大廈林立的曼谷市中心。

迷迷糊糊中，不知那深夜的馬路上，是否依舊有風雨夜歸人。而我，在雨聲中，睡得更沉更香。

次日，晨起。睜眼瞧見天空鉛雲密布，灰濛濛多了幾分涼意。匆匆打扮齊整，拿起新買的淡粉色雨傘，穿一身薑黃色連衣裙，斜跨一個鵝黃色提花刺繡包，出門辦事。

走在路上，小雨淋漓敲打著傘蓋。坑坑窪窪的地面，蓄滿了透明清亮的雨。熱氣騰騰的集市，人群安靜稀薄。商家在等候中午時分擁擠的客流。我快速辦完事，行過天橋，從一處集市匆匆而過。去超市買了檸檬、豆芽，外加一份泰式炒麵。

回到家，發現一貫暢通的網路，突然時斷時續。昨夜，雨季的瓢潑暴雨，大概破壞了網路信號。我來回調試了好多次，依舊無法上網。

突然，驚恐地意識到：如果有一天，停水停電停網，那麼住在繁華市中心這棟五十層豪華公寓中的人，該如何自處？現代人被便利物質文明綁架了，離了續命糧草般的手機、電腦與網路，簡直無法生活。

雨季剛拉開序幕，暴雨就將網路信號衝垮。人雖安穩無憂，端坐在高樓大廈之中，卻與外界彷彿隔開了空間與時間，就像平行世界，永遠無法取得交集。

兀自想起一個片段：某日在中國博物館附近尋找輪渡，想要擺渡過河。谷歌地圖顯示，此處有渡口，可坐船去一水之隔的唐人街。事實上，這裡真有渡口，卻無渡輪。我和丈夫只好原路折回，尋找別的路徑。迎面碰上一群年輕法國男女。丈夫好心提醒他們，那個渡口沒有船，不必白費腳力趕去，他們卻不肯信。我素來不喜某一類型的法國人，粗魯傲慢，說罷工就罷工。與另一種法國人的時髦俏皮，講情趣，有格調，有天壤之別。面對面溝通，卻並不比網路溝通更讓人信服。相反，網上若有人說，那渡口沒船，相信者會遠比現實世界多得多。

我們現代人，心甘情願被網路綁架洗腦，心甘情願把虛擬當作現實，還甘之如飴。而一場雨季的狂風驟雨，便將一切虛假湮滅。

雨季今又來，高溫煙消雲散。城市，意象如畫，屹立於蒼穹之下。空氣清新，花木鮮妍，芳草芳菲，好一個明媚動人的雨後人間！放眼田園農舍，薺麥青青，荷塘灩漣，河水溫潤如碧。滿目莊稼果園，青翠欲滴，一派生機盎然。

我淡然一笑：「雖無網路，但此人間美景，又有何憾！」（寄自喬治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