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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是好日——黃春明被退學四次的九彎十八拐(下)

黃春明的文學伯樂:林海音(中)、尉天驄(左)。(圖/林美音提供)
黃春明的文學伯樂:林海音(中)、尉天驄(左)。(圖/林美音提供)

●噢,你是「流」學生喔

 

二年下期的時候,黃春明又被學校退學了,因為曠課太多,加上打架,操行分數只有42.5,這是第四次被退學。

黃春明很惶恐,他不能這樣回去那個叫他「歹達」的家鄉。那天,黃春明在《中華日報》看到美國死囚蔡斯曼的傳記報導,一整個全版。蔡斯曼是殺人犯,被關很久,在牧師教導下,開始認字,用很簡單的英文寫下他如何在貧困家庭出生成長,兄弟姊妹膚色都不同,自己怎樣一步步變成罪犯。這本質樸的自傳,感動許多人,好萊塢明星出來聲援他,美國媒體大聲疾呼協助弱勢家庭的孩子教育,《紐約時報》書評專欄直言「美國生病了,要反省」。

黃春明想到自己也正在人生十字路口,他寫了一篇自傳給朱匯森求情。他用十行紙寫了二十四頁,從母親過世說起,他帶著四個弟妹踩在年邁阿嬤的肩膀上,如何動盪不安,請校長不要讓他失去受教育的機會。朱匯森第二天就派校工來找他,朱校長說從信中看得出來黃春明很有才氣,但退學已成定局,他可以寫一封信給屏東師範校長張效良,看看能不能收留他。張校長以前是南師的教務主任。

黃春明帶信去了屏東師範,張校長看信之後說:「噢,你是『流』學生喔。從羅東流到台北、台南,現在流到屏東來,屏東再下去是哪裡啊?」黃春明以為校長考他地理,「屏東再下去是巴士海峽。」張校長說:「巴士海峽就沒有師範學校囉。」屏師已是台灣最南的師範學校了。

黃春明從「台灣頭」讀到「台灣尾」了,「那時屏東可能連一個宜蘭人都沒有」,他不能再「退」了。

張校長以「留校察看」的方式讓他入學。

黃春明才進屏師一個多星期,工友來找他:「黃春明你會死了,校長叫你去他家吃飯。」黃春明很忐忑,校長為什麼會請留校察看的學生吃飯?校長家是一間日式宿舍,黃春明到的時候,人高馬大的張校長把太太、兩個小孩叫出來,在玄關跟他一一介紹。黃春明回憶此事,很激動,「這是迎賓耶,可見他很鄭重地接待我」,黃春明至今還記得校長孩子的名字,「一個叫乃屏,一個叫乃東,就是『屏東』兩個字。」

黃春明高中換了兩個學校,師範換了三個,共念了七年,回想自己的退學史,他充滿感激,「台灣人有很好的,也有很壞的。外省人也是,有好人有壞人。像陳雪屏、朱匯森、張效良這樣的人,他們對我沒有放棄,改變了我一生。」

他的文學生命也與一些外省人有關。他在得到國家文藝獎時,高舉獎杯:「王老師,我得獎了。」王賢春是他的文學啟蒙者,是他在羅東初中二年級的導師、國文老師,最早發現他有寫作才華。黃春明逃家到台北時,身上帶著兩本短篇小說,一本是沈從文的,一本是契訶夫的,「沈從文是我的文學之父,契訶夫讓我看得眼淚直流,他們讓我一直寫短篇小說。」這兩本書就是王老師送他的。王賢春才二十六歲,有一天,她在課堂上被穿著中山裝的人帶走,臨走她還叮囑學生:「各位同學,你們是中國好寶寶,你們好好用功,中國就有希望。」後來他們聽說王賢春被槍斃,她被指是「中國共產黨青年南方工作隊」的人。

●活一天賺到一天,日日是好日

黃春明在服役時開始在大報投稿,第一篇作品〈城仔落車〉寄給聯副時,他還附信說,若獲刊用,標題「『落車』不可改成『下車』」,他堅持要用原題的台語發音,因為那才是「那個鄉村阿婆的生命吶喊,改成國語就不對了」。政府當時正在強力推行國語運動,黃春明的堅持讓主編林海音十分為難,但她太喜歡這個文壇新人的作品,雖然忐忑,原題照用。

林海音曾以「自暴自棄式的黃春明」形容他的人和作品:「是一種不為利益去迎合,合不來就放棄的自暴自棄」,「他是個不願遷就,討厭鄉愿的人」。黃春明敢於反抗權威,作品人物常是鄉土底層困苦的小人物,對當時吃盡共產黨文學思想戰苦頭、敗退來台的國民黨政府來說,「相當敏感」,他們對「思想」抓得很緊,以免「重蹈覆轍」。當年林海音為了發不發黃春明的稿子,時常連上床了都還輾轉反側。林海音在替黃春明小說集《小寡婦》作序時,提到她在刊發他那篇充滿政治隱喻、批判的〈把瓶子升上去〉時的掙扎:「使我喜歡又擔心的小說,我怎樣的讀了又讀,改了又改,發下去,抽回來,終於也以『自暴自棄』的心情發下去,然後晚上睡在床上又自己嘀咕了好一陣子。」

黃春明常說,「聯副是我的娘家」,因為林海音的肯定,「我的人生從此彷彿有了定位」。

黃春明另一個文學伯樂是尉天驄。尉天驄以姑姑給他的一點錢創辦了《文學季刊》,注定不賺錢,所以無稿費。作家都知道無酬,但仍然很拚命替它寫稿。尉天驄對黃春明催稿甚力,經常預先空出幾頁等他的稿,《看海的日子》就是這樣被逼出來的,黃春明邊寫邊為女主角白梅的命運流淚:「實在太可憐了」,這部沒有稿費的作品成為他的代表作。一直對黃春明期待甚殷的姚一葦看到這部作品時,興奮地跟他說:「這才是你的作品!這才是你的作品!」黃春明後來許多名作都是刊在文季。

《文學季刊》民國五十五年十月一日創刊,黃春明夫婦幾天前才自宜蘭搬到台北,黃春明的太太林美音不勝感慨,「就是那樣的一萬八千里,我們居然會從對彼此那麼遙遠的地方,相遇在台灣台北這個小點上」。

《文學季刊》作家常聚在姚一葦家,尉天驄認為在姚先生家歷次聚會「最令人興奮的就是遇見黃春明」。黃春明也說,「如果沒有尉天驄,今天的黃春明不知道在哪裡。」

黃春明八年前被檢出的淋巴癌已經康復,一頭亂髮,仍像頑童一樣滿不在乎披在頭上,他在去年底「日日是好日——黃春明創作展」開幕時說:「你站在沒有時刻的月台,不知你的列車何時來到,活一天賺到一天,日日是好日」。我想起他前陣子跟我說的,「我這一輩子碰到的都是貴人,連滾帶爬,平安畢業,還娶到漂亮太太。我這幾天看到月亮又圓又大,忍不住就給它合掌拜了下去:真是謝謝你呀。」

多美的一拜。(下)

(本文摘自近日由聯經出版的《他鄉.故鄉》)

黃春明(右)被退學四次,但最後為人師表,並成為備受敬重的大作家,還獲得四個大學榮...
黃春明(右)被退學四次,但最後為人師表,並成為備受敬重的大作家,還獲得四個大學榮譽博士學位。圖為2022年獲頒台大名譽博士,與夫人一同出席典禮。(本報系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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