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愛說再見

近日，一天午夜夢醒，寂靜黑暗中，彷彿有醫療器材的嗶嗶聲，時遠時近，規律而單調。這讓我回憶起一年前在醫院裡陪伴妻子玲瑤養病的日子。

那是一段刻骨銘心、更難以接受和理解的人生經歷，來得突然而不可預期，令我感到困惑，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我雖瞭解那是人生必經路程，就像古人所說的「誠知此恨人人有」，但因是自己所經歷的，不免感覺哀傷。

玲瑤樂觀幽默、笑口常開，雖然也有些年紀，但今日醫藥發達，人的壽命增長，按理說她還不應該受到疾病困擾。她平日喜歡甜食，血糖偏高，但也一直都在注意中，真沒想到突然出現狀況。狀況出現於兩年前，在那之後，我們更加小心，嚴陣以待，努力治療。

由於外表上看不出來，日常活動也不受影響，平時打電話、傳訊息，一切如常，文章也照寫，除了我家中和玲瑤娘家的人，好友們都不知道玲瑤的病況。玲瑤和我都在等待著病情好轉，恢復健康，心想：馬上就熬過去了，何必讓好友們擔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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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病不但要有情、有心、有意願，也要有時間、耐性、修養。此外，還要有醫藥知識、技術。初級陪病者，扮演著親友團、粉絲團、後援團的角色，主要在提升士氣，讓患者有勇氣打贏這場戰役。

我陪玲瑤時，角色不止於此，我是進階陪病者，需要全面操盤，例如替她上網登入，安排醫療行程、查看檢驗結果、收發醫師訊息，掌控全部戰況。有時玲瑤會突然問我：「我下星期有沒有安排什麼行程？」或「上次檢驗結果，那一欄數字代表什麼意思？」這時，我需要把每種檢驗是針對哪類元素、哪個器官、哪種症狀、數字多少是正常、多少是超標等等一五一十講解給她聽。

有一次我幽默地向她說：「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後悔當年沒去念丙組，我的分數夠上醫學系。」玩笑歸玩笑，「亡羊補牢，猶未為晚」，晚年改行學醫，看來實有其必要。人體結構、疾病症狀、醫療術語、藥物名稱劑量，有英文，也有中文，都需要知道。幸好現在網路發達、資訊透明，我在中學時代，也很用功讀化學、生物，現在「臨陣磨槍」，也能勉強湊合一下。

技術層面雖有其門檻，陪病者最大挑戰，還是在長期抗戰所需要的耐性和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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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瑤的症狀出現之後一年，就是去年，六月中有一天，玲瑤清晨醒來感到很虛弱，便趕緊進入醫院觀察治療。從那時起，我的陪病生涯進入緊密期。

那段時間裡，在醫師護士眼中，我是個「模範丈夫」。每次醫療人員來查看玲瑤病情，就會看到我坐在病床附近沙發上看手機。當醫師向玲瑤解釋病情時，我仔細聆聽，有時提出一點問題，醫師發現我居然還聽得懂，就更詳細分析病況和日後可能發展。

其後一兩星期，玲瑤病情有些好轉，我們剛鬆了一口氣，卻沒想到，到了七月中，突然引發心血管疾病，診治無效，我們最擔心的情況終於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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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兩年前症狀發生之後，玲瑤有時也會笑著和我「戲言身後事」。我都告訴她：「不會啦。」有時則說：「那是我最畏懼的事，請別跟我談。」

玲瑤雖然生了病，卻還沒忘記幽默一下，還有心情和精神跟我開玩笑。在她住院治療之後，我感覺事態嚴重。因此，我一改平日從來不說「我愛妳」的保守作風，整天把「我愛妳」掛在嘴邊，也不管是否有醫師護士在場。

有一次，我在她床邊低聲安慰她：「好好安心調養，很快好起來，和大家一起歡聚，做些快樂的事。」並且說：「大家都很關心妳，也很愛妳。」最後加上一句：「最愛妳的人是我啦。」

說到這裡，原本在閉目養神的她，突然張開了圓圓的大眼睛，嘴角掀起了俏皮的微笑，然後冒出一句：「騙人的！」

我原本很擔心她的情況，一本正經在安慰她，這時也被她逗笑了。我靈機一動想起我家「幽默酷小子」常常故意說的一句「名言」，就模仿引用來回答她：「妳不相信嗎？是真的！」她聽了，開心地笑著點點頭。

有一天，我為逗她開心，向她說：「我是一個暖男。」她笑了。我說：「我是天下最痴情的男人，一直跟在妳身邊，向妳說我愛妳。」她又掀起俏皮的微笑說：「說太多了。」我說：「以前認為不需要說，就說太少了，現在多說一點，是為了要平均一下。」她又笑著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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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瑤進入醫院診治之後，我覺得有必要作長期陪病準備，就在住宅中騰出一間客房，準備改裝成加護病房，以備在她出院回家之後，派上用場。

房裡需要一張電動病床，按一下按鈕，就可以分段起身，不需手臂支撐，或他人攙扶。也需要一台電腦檢測儀，附有各種感測器的界面，以測量心跳、體溫、血壓、血氧、血糖、心電圖等。並將數值綜合整理，顯示在螢幕上。當數值出現問題時，會立刻示警，並連線通知主臥房，或直接報告醫院。

可憾布局尚未完成，情勢已經出現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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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病人人都不想遇到，卻是人生必經路程，誰都無法避免。「陪」或「被陪」，究竟哪樣比較幸福？

陪病時，我不斷向上天祈求禱告，讓玲瑤早日康復起來。如果能換得留住她和我長相廝守，我寧可捨棄奮鬥一生所累積的幾輩子都用不完的家產。但是這一切都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如今時光飛逝，玲瑤走上天路歷程，已過了一年。周年那天，她的好友安瓊和讀書會的文友們，帶著鮮花、水果、冰品到玲瑤的墓園，去探望她。

人生的幸福，看的不是能活多久，而是能活得多精采。張士元〈自立說〉云：「雖有遲速，相去曾幾何時？」

那段陪玲瑤養病的日子，是我人生中珍貴的經歷，使我體認到我對她感情有多深，使我了解她有多麼可愛，也使我有機會好好地用愛向她說再見。（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