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進竹子坑
興奮無比地參加了台灣大學畢業典禮,一想起要當大頭兵的事兒來,整個人就洩了氣。
1960年的大學畢業生,一律編入國軍第九屆預備軍官。入伍訓練中心在台中縣竹子坑。懷著萬分沮喪的心情搭車前去,入營報到當場就給剃了個光頭,每人發放軍衣軍帽塑料軍鞋,轉眼間個個都貌似阿兵哥。
我是竹子坑訓練中心第十一連第一排第一班第五號學員兵,入伍訓練共十二周,訓練課程安排得異常緊湊,每日從早到晚不讓你歇下來片刻,與四年閒散的大學生活形成強烈對比。
軍中常聽到這麼一句話:「新兵都是死老百姓。」
大清早一躍而起,要求被子摺成有稜有角的大豆腐乾,浴室狹窄簡陋,大家擠來擠去搶著接水漱洗。上大號最緊張,只有幾個號稱三天沖一次水的「蹲坑」(經常一星期不見處理),惡嗅難當,必須要及早捷足先「蹲」,否則你就得憋到晚上,排泄過程宜快速,因為後面還有不少人等著蹲。早點名遲到罰掃廁所,本連的幹部還要受到上級的嚴厲批評。
我們的連長姓彭,性格溫和,從來沒見到他疾言厲色地說話,他訓勉大家抓緊時間不要遲到,但效果不彰。一再苦苦要求不要遲到:「你們哪裡曉得,上面罵起人來完全不留情面,真的受不了!」
掃廁所的工作實在噁心,幾位慢動作遲到大將,後來也自覺的能趕上集合升旗了。
彭連長那年三十三歲,我們覺得他很老,連長的階級應當是上尉,但是他的肩頭還只有兩條銅槓子,中尉。有一次課後大家與他閒聊,問連長是不是快要升上尉了?連長輕聲嘆了口氣,操著濃重的湖南湘潭口音說:
「我們湘潭出了一個最壞的同鄉,他叫毛澤東。」
是這位最壞的老鄉耽誤了他的前程?
訓練課程滿檔,上下午都要出操,從「步兵基本徒手操練」開始教起,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向後轉等等一律再學一次,做錯了經常挨罵:「你媽了個逼的,大學生連左右也分不清楚嗎?」
高階一點的操練是「劈刺」,步槍上了刺刀,跟著口令邁起步子持槍向前戳去。那位劈刺教官,上課時先大吼一聲:「科目!」
學員們立刻挺身立正,教官接著說:
「步兵基本劈刺操練。這個『基』就是基本的基,『本』就是基本的本。」
M1半自動步槍上頭裝刺刀,分量不輕,隨著教官的口令往前衝刺,口中也要喊:殺殺殺!
劈刺在中學、大學的軍訓課也都學過,就那麼幾個動作,只是沒有訓練營教的這麼嚴格。但是我們這些搖搖晃晃的少爺兵,真能上戰場拚刺刀嗎?
那時台灣部隊的基層軍官多數來自大陸,省籍不同,南腔北調的很熱鬧。副營長是山東人,看我們個個都不順眼,經常以惡毒言語批評人。他的語錄有:
「俺的任務就是要把你們這些死老百姓變成革命軍人。」
「大學生有什麼了不起?你們的學問大是不是呀!動作不對照樣教你給我匍匐前行五十公尺。」
最怕全副武裝在大太陽底下爬行,爬不上幾公尺就渾身濕透。
副營長說:「是個人就一定要愛領袖、愛國家,你們不要學那個胡適之,他的話就是胡說,對領袖非常不禮貌。那個人恨不得把鼻子變高,眼珠子變藍,做一個道道地地的外國人。」
多數大學生崇拜胡適之先生,聽到這種言論,台下自發的起了一陣陣嘶嘶嘶的不同意之聲。副營長立刻翻臉,他說:
「這是什麼意思呀?我不懂,你們哪一個有什麼意見,上來說給我聽聽。」
識時務者為俊傑,生存第一,沒有人傻到那種地步上台同他爭辯。
某次十一連行軍訓練歸來,精疲力竭,進入營門前執行官要大家提起精神來,步伐一致。還沒走幾步,副營長不知從什麼地方竄了出來,他大聲吼叫:
「這是哪裡來的一群難民哪?十一連的幹部都死光了嗎?」
執行官喊口令,大家振作起來,挺胸齊步走,挺有點氣勢的樣子。再來一個唱軍歌:「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還沒唱幾句,副營長又嚷嚷開了:
「這也叫唱軍歌嗎?既不整齊又難聽,統統給我閉上嘴!」
頃刻間一片肅靜,全體垂頭喪氣地走回營房。
只發兩套內外軍服,每日汗如雨下,軍服外衣上集滿了體內排出來的鹽分,結成一道道的白色線條。每周收集一次髒衣服,包給外面的老百姓洗曬。據外出採買的學員報導:訓練中心的髒衣服太多,他們見到洗髒衣服的過程:那人肩上挑著兩籮筐髒衣服,站在河水高不及腰的地方,身體向左歪一下再朝右方傾斜,兩籮筐髒衣服在河中過了過水,然後將髒衣服攤在河邊石頭上曬乾。
僅屬傳言,無法證實。
確鑿無誤的是:大家都染上了「繡球瘋」;那是一種長在睪丸囊外的皮膚病,癢起來渾身不自在,常常忍不住地搔抓襠下,動作不雅,有失革命軍人儀態。嚴重的「繡球瘋」流膿流血,沾到的地方不久就開始發癢,這種頑疾很難治好。副連長發藥給每個人,囑咐每個人在洗澡後塗藥膏在囊下,保證有效。此藥剛強猛烈,擦上去之後如同火燒一般。但見整個寢室中,浴後人人赤裸裸在上鋪下鋪亂蹦亂跳,哇哇哇連聲怪叫,活似一幕美國西部電影中印地安人跳群舞的戲。
體力消耗量大,每日三餐必須盡量攝取足夠的營養。早餐一律是豆漿饅頭,配上數小碟醬菜。富蛋白質的豆漿供應有限,爭取喝它兩碗要用點腦筋。有那貪心的(為爭取營養誰不貪呢?)先滿滿盛一碗,滿到快灑出來,滾燙的豆漿要花時間才喝得完,再起身去盛,豆漿桶早已空空。要領:第一次只盛半碗,它涼得快,一口氣喝完,馬上起身從容的盛上分量充足的第二碗。彭連長見到納悶,他說:
「執行官剛剛才叫『開動』,我還沒坐下來,怎麼就有人去盛第二碗啦?」
六人一組,小板凳圍坐一圈用飯,青菜豆腐為主,肉丁為輔,偶爾加一顆滷蛋,伙頭軍的手藝高超,能將滷蛋平均分成六瓣。我們這組有位身強體壯的籃球選手,食量甚宏,下筷子搶菜既快且猛。選手在頃刻之間能將三瓣滷蛋送入口中,此人乃一名超級「菜虎」。幾次下來同組人員抗議,要求他筷下留情,給別人機會吃塊滷蛋,選手瞪起眼睛說:
「我覺得米飯沒有什麼營養嘛!」
其他五人只得當「飯桶」,多吃營養價值偏低的米飯。後來選手被調走比賽籃球,我們這桌的平均營養有了提升。
有位政治大學的學員兵,力圖表現;立正的姿勢既標準又漂亮:挺胸收腹,兩手垂直緊貼褲縫,收起下巴,能閉住呼吸良久,連長當眾表揚了他。又代表本連參加演講比賽,講詞中重複地說「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五分鐘內共五次。
好不容易熬到第一次放假兩天,大家迫不及待地一大早衝到台中車站,各奔南北回家去也。這位以服從為天職的仁兄放假不離營,就在營區四處晃蕩;為院子裡的花草澆水、修剪枝葉、釘釘這裡敲敲那裡,清洗牆壁上的汙垢。訓練營的幹部一一看在眼裡,對這位學員讚不絕口,呼籲大家要向他學習。
太過分了,在竹子坑每日累到四肢無力,躺下去想到心上人,便由不得一枝獨秀起來;放假不回去會女朋友,我們都要犯強姦罪的!
上級特別關注第九屆預備軍官的入伍訓練,經常有中將、上將階級的司令官前來巡察。又傳出來青年導師蔣經國,不日要蒞臨竹子坑探望他的青年朋友們。訓練營的幹部從上到下緊張萬分;操練時間加長、內務整潔的要求更嚴格;清早將被子摺疊成整齊豆腐乾很費時間,有人為了多睡幾分鐘,那幾晚不蓋被子,和衣而臥。我們這個十一連,軍歌唱得奇爛,已經出了名,連長下令利用晚點名時間多練幾首反共歌曲。
經國先生行事低調,不預告他的來訪行程,某天早上他突然出現了,在四周走走看看,也不做演講。中午,小蔣先生要求每連派一名學員與他共進午餐。代表第十一連的學員,不用問,就是放假不回家,在營區澆花的那位仁兄。
午餐歸來,連上的幹部們再也不誇獎此人了。怎麼一回事?據了解,午餐時,經國先生垂詢:各位青年朋友,講一講兩個月來的受訓心得吧!我們十一連的代表說:
「我覺得這裡的訓練不夠嚴格。」
我的媽呀!蔣經國聽到入伍學員說這種話,當作何感想?自預訓司令、竹子坑訓練營營長、副營長,到連級幹部等,當場個個目瞪口呆,臉色發綠。
身處異常艱困的生活環境中,芸芸眾生便拿出五花八門的求生技能來,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自私、霸道、陰險之徒有不少,忠厚、仗義、患難相助的哥們兒俺也結識了好幾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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