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最後的季節(上)
有人說:死亡不是生命的終結,遺忘才是。
所以,你其實一直都活著,在我的生活中,在我的記憶裡。
我曾經許下誓言:念你,一生一世。
一生,就是一輩子,有長有短,無有定數。一世是多少年?《說文解字》框定為:三十年。
你的一生不過半個世紀,而你離開人世間已然一世。
如今的我憶起年少時的誓言,卻懼怕食言不能夠保證做到一生,因為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失憶失智。但我欣慶,至少諾言已經完成了一世。
屈指算來,你守護我二十年,而我守護你還不到一年。寥寥九個月,而已。我和你最後的時光,勉強湊成了四季,剪接成片,在我腦中循環播放,恍若昨日。
●春末
那一年的春末,反常的天,已經出奇得熱。父親帶著母親從大醫院復檢歸來,回到家裡,還未坐穩,母親就不停抱怨父親大驚小怪、小題大作,她把自己一整個春天的咳嗽歸結為重度感冒。
母親一直照顧著家裡的每一個成員,默默地,無聞無聲地,卻一直忽視著自己。那種低沉的、持續的咳嗽,同吃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我和家人,那麼久了,竟然無人在意。
當著全家人的面,父親沒有和母親爭辯,訕訕地笑,說:「沒事就好。天太熱了,我去沖涼。」
我心下釋然,自告奮勇替母親去廚房洗菜,還如釋重負地哼著歌。猛然間,一牆之隔的衛生間,嘩嘩的流水聲中傳出奇怪的聲響,那是一種壓抑的沉痛的嗚咽,如同困在籠子裡的野獸面臨無可逃遁的殺戮。
那是父親的啜泣聲。那一刻,敏感的我突然意識到,所有關於母親病情惡劣的猜測不僅已成事實,而且還更為凶險,這個聲音已經說明一切。
母親還不習慣於悠然自得,她搖著蒲扇站在逼仄的廚房門口,為初登灶台的我進行場外指點。我不敢回頭,唯唯諾諾答話,不敢看習以為常的母親的瘦削身影。
母親生不逢時生不逢地,歷盡波折坎坷。當下,應該是母親最好的時光,卻成為母親最壞的時光。三個女兒陸續長大成人,我和妹妹在大學讀書,姊姊新婚燕爾,父親事業蒸蒸日上,而母親自己剛拿到夢寐以求的高校副教授職稱。
我自責:為何竟然對於悄悄纏繞母親的病症一無所察?一定有的生病的蛛絲馬跡,我卻視而不見。究其原因,只有母親照顧守護著我們,我們習慣了母親是默默的奉獻者,從不抱怨,從不多言,讓我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母親的照顧,忽略了母親也是需要被照顧的。那一刻我意識到了這點,還有多久的時間來彌補?會不會太晚?
我的淚水一滴滴地流淌在洗菜盆裡。
●長夏
一夜之間,我似乎長大了,成熟了。我是被母親突如其來的惡疾所催熟的。
我洗心革面,不再做那個昔日「不沾染人間烟火」的家務局外人,躍躍欲試洗手做羹湯,為手術後不能自理的母親充當看護,可是母親卻被手術室拒之門外。
臨上手術檯的關頭,醫院例行的放射線檢查確定了母親病症部位凶險,不能手術。原本應該被開刀剔除的腫瘤,也無法剔除。
母親還興慶,以為躲過了開膛破肚的一劫。母親不知道,自己是失去了治癒的最大希望,她生存的一扇門被關閉了一半。
母親真實的病情被隱瞞著,我和家人達成了一個默契,閉口不談令人膽怯的癌症——那個時代被宣判的身體死刑。我們欺騙母親只是長了腫瘤,良性的,良性腫瘤可以有無限緩刑的希望。連同醫生和護士都被我們的懇求收買,站在了瞞天過海的同一條戰線。
於是,化療成為消除病症的另一個希望。手術治療的過程是迅速的快刀斬亂麻,化療則是漫長的鈍刀割肉。漫長的化療持續了整個漫長的夏季,這個夏天母親是在病房中捱過。因著便利,母親被安置在離家不遠的學校醫院。
還記得那一條荒蕪土路,雜草叢生,走得久了,土被踐踏成了硬殼。一條花徑,曲曲折折,沒有花,長著三五成群的病人。一條幽暗的長廊,木質地板不堪重負吱吱呀呀地呻吟著。推開灰色舊門,白皚皚的房間裡,母親半躺半臥著。
母親在哪兒,家就在哪兒。整個暑假,這間病房是我的另一個家,每一天無數次地來來往往,送餐陪護,日常作息。
化療是通過靜脈點滴讓藥物進入母親的血液中,身體內。一滴又一滴,一瓶又一瓶,幾乎就是一整天了。滴答的藥水,代替了淚水,我不能淚眼朦朧,我要時刻盯著藥瓶,還要壓住母親的手,防止沉睡中的她晃動跑了針,就像我自己不小心失了神。
流淌的藥水流淌著希望,強勁的藥物擊滅癌細胞的同時,也一同摧毀了母親鮮活活的肌體,還有食欲。母親昔日最愛的水蜜桃,我從街頭的小攤販上精挑細選,但母親咬出一個尖尖角便棄置一旁。
母親食不知味難以下嚥,肚腹卻日益腫大起來,充氣氣球一般。「像是懷著曾經的你呢。」母親對我自嘲說著,妄圖減輕氣氛中的緊張不安。
聽聞此言,我和父親再也無法偽裝,我們爭先恐後擠出病房,一個向東,一個向西。我們都在逃避,是膽小鬼,不敢在一旁陪伴母親抽腹水。
站在長廊上,透過碩大的病房玻璃,一瞥之下,還是映入眼簾:胳膊一樣粗的針管,從母親背部扎過去,茶水色澤的透明的組織液緩緩地被吸出,整整一大管。不由自主地,我拽住了父親的手,父親的雙手在顫抖著,想要開口說什麼,話語也哆嗦著,潰不成句。那雙我原本以為無所不能、堅強有力的手變得無助,要靠我柔嫩的雙手握緊支撐,前所未有。
我想,大山一樣的父親也會恐懼至此?我想,需要守護的不僅僅是生病的母親。
沒有支撐到第三個療程,母親已經肉眼可見地日漸虛弱,甚至連洗髮都不能獨立完成。
我幫母親洗髮,用簡易的熱水瓶燒好熱水,勾兌涼水成適宜溫度,一手環抱著母親,一手輕柔地撩起她汗濕的短髮。沒有任何經驗,我只是依照記憶模仿之前母親服侍年幼的我。
只是輕微的搓揉,母親成把成把的髮掉落,黑壓壓的一大片,懸浮在水中,彷彿一整盆都是髮絲。我不願意讓母親看見,趕緊倒掉,動作不夠快,還是被母親一瞥目睹。
「夏天就是掉頭髮,我也掉了不少呢。」我換掉清洗過的水,拉扯自己的長髮,安慰母親說。
母親有皺紋,有色斑,獨獨有著一頭濃密的青絲,緞子一般的光澤。年過半百的母親幾乎沒有白髮,在同齡人當中很是稀少,這點一直讓母親引以為豪。而可怖的病症,要奪取的不僅僅是外貌。
「我不怕,還會長呢,只要能治好病。」母親堅強地、似乎不在意地回答。母親,這個稱謂有著異乎尋常的能量,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醜。
父親為母親新買的假髮就擱在病房的床頭櫃上,黑壓壓的亂蓬蓬的,如鳥巢一般。母親從來沒有戴過,沒有生命的東西,她不喜歡。
●秋涼
任是強悍的化療,終究沒有能夠完全擊退癌細胞,母親的病症依舊在反反覆覆中起起伏伏,遊走在意想不到的路徑。
為母親的求醫之路,也行走得磕磕絆絆跌跌撞撞。
秋風起天氣涼,從未逃課的我逃學了,從未出過遠門的我離家出走了。我背起沉甸甸的被褥行囊,獨自踏上列車,輾轉長途客車、小四輪,尋找那個傳說中的偏僻地址。這家名不見經傳的私人醫院號稱有祖傳祕方,能夠攻剋頑疾,是父親四方打聽從偶然治癒的病友處得知的。
之前,雖然眾叛親離,家人眾口一辭反對,父親還是任性地攜著母親踏上命懸一絲的求醫路途。因為那個時候各大醫院、諸位名醫已經預先判決了母親的暫短餘生,父親不甘心。
風塵僕僕的我一路打聽,傍晚時分終於尋到偏僻的鄉下,行至醫院大門口,恰巧看到父親在塵土飛揚的馬路沿上,席地而坐,面目呆滯,手捧鋁製飯盒裡的菜已經冰涼。身為教授的父親,此刻黑且瘦,著舊衫布鞋,和身邊經過的老農近乎雷同,我幾乎沒有認出他。
「你怎麼來了?今天沒有課?」父親也幾乎沒有認出我,恍惚半天才發聲。
母親呢?坐落在農家小院的簡易病房裡,母親已經形銷骨立、瘦骨嶙峋。我和母親不過分別一個月光景。看見不期而遇的我,一向堅強的母親也落淚了,滿臉的委屈掩飾不住,那個神態,不像是面對自己的女兒,而像是面對自己的母親。
「他們給我吃蒲公英,好多好多的蒲公英,還有壁虎。」母親說。
是的,這就是私人醫院的獨家祕方。父親從藥房領回一周的藥物,就是一大包一大包的蒲公英,整整七包,舊報紙包裹著,紙上用鉛筆畫上記號,一道代表第一天,二道代表第二天,如是類推。神醫不識字。
風乾的蒲公英母親是認識的,那曾經是母親少年和青年時代飯桌上的菜。每逢荒年的自然災害,或者是非常時期的人為災害,蒲公英成了救命的食糧。母親料想不到,終於熬到不用吃糠咽菜了,卻還得吃野草。(上)(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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