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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態度轉變 曼哈頓大選現一「紅點」

想學8年前安倍搶先赴美晤川普 日相石破茂恐吃閉門羹

守護最後的季節(下)

圖∕吳孟芸
圖∕吳孟芸

苦澀的蒲公英是母親生命的最後一線希望。

蒲公英需要研磨,父親借來一只老式藥鑊,鏽跡斑斑,古怪的狹窄的弧形。把蒲公英枯萎的長條放置深凹的槽,然後拿著那個兩邊帶有手柄的輪狀物,不停地研磨,來來回回,直到蒲公英粉身碎骨。灰燼的蒲公英再裝入空殼膠囊,母親每次遵照醫囑服用的是一大捧,父親的那雙大手才能裝下的一大捧。

父親的大手已經遍布老繭。我的手也一樣,只研磨了三天,烟灰色的繭子就結上了細嫩的掌心。

蒲公英只是主藥,還得有藥引子,是壁虎。幸運的是,即使到了秋天,鄉下的土牆上不乏這種生物。成群結隊的壁虎匍匐在牆上,近了看,活脫脫像是一隻隻凶相畢露的鱷魚。我與膽怯和惡心作戰,看準了,閉上眼,竟然手到擒來一隻,一哆嗦,又掉落在地。壁虎逃出生天,只留下一條蠕動的尾巴。

如是幾次,終於活捉到了一隻完整無缺的壁虎。趕緊磕開另一隻手中攥著的生雞蛋,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孔,讓活生生的壁虎鑽進蛋液,用濕麵糰封住蛋孔。然後,拿著生雞蛋中尚在掙扎的壁虎跑回去,交給父親烘培。父親在房間門口生有一只簡易的煤火爐子,做飯也做藥。壁虎連同著雞蛋在爐膛中烤熟了,還要用擀麵杖壓成粉末,這才成了。

藥引子熱乎乎的,搭配著蒲公英服用。母親吃了一把又一把,病情依然沒有起色。

母親開始痛了。其實得病的初始也是痛的,只不過被母親用堅強壓制了,現在痛漸漸長大,而母親漸漸虛弱,痛反撲過來,占據了上風。我,父親,眼睜睜地看,束手無策。

那個寒冷的秋夜,我是被母親的呻吟聲喚醒的,拉開燈,母親在床上翻滾著,如同擱淺在沙灘上的魚。

母親祈求說:「痛,我不治了,我要回家。」

●冷冬

母親只是衰,從沒有老。

母親只說痛,從不提病。

母親的病情,一直以來是隱瞞,視而不見,祕而不宣,所有的家人達成了默契。最終,母親似乎也加盟其中,從不談病,只談症,痛。

我對母親最後的守護,徘徊在痛與不痛之間。

起初的母親是不屈不撓的,掙扎著與痛相搏。回到家鄉的醫院後,母親已經無法下床,每日的活動空間不過是一張病床的大小。

窗外,寒風凜冽,幾乎滴水成冰。母親卻在出汗,盜汗,日夜難眠。豆大的汗珠從母親額頭滴落,母親的棉睡衣濕漉漉的,可以擰出水來。

我披上棉衣,穿過黑黢黢的走廊,戰戰兢兢地敲響緊閉的值班門。那個時候,不知為何,值班醫生的夜班工作似乎只是睡覺。

好久,醫生才打開門,不耐煩地打著哈欠,聽說只是痛,連實地看一看也沒有,便拿出一顆小小的白色藥片,打發了我。服侍母親服下,似乎疼痛減弱了,母親稍稍安穩了些,斷斷續續捱過了一夜,但,還有下一夜,好多的夜。

也許,母親只是為了一旁陪護的我能夠安心。我後來才得知,那些藥片不過是普通的止痛藥,對於母親的這種痛,基本無效。

父親遍訪古城名老中醫,求來了止汗偏方。那是一種特別的羚羊角,貴重如同黃金。每一次服用,需要把那隻形狀怪異的羊角用鋼銼研磨成粉末,融化在溫水中,沖服。

父親不知動用了何種關係,千方百計搞來了紅處方的強力止痛針劑,還有價格不菲的自費人體白蛋白,央求著護士給母親注射。

之後,母親的疼痛才暫時消失了,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潤。

「到底有多痛呢?」我和母親能夠正常對話,我有點好奇。

「那種痛,痛徹骨髓、心扉,簡直比生孩子,還痛。」母親回答。

這不科學,我還在想,書本上說疼痛的級別劃分為十級,最低級別的痛是蚊子叮咬,而最高級別的痛是生產。

「生我的時候有這麼痛嗎?」年少的我,還沒有被經痛之外的痛折磨過,無法感同身受母親。

「生你,不痛,一點兒也不。」母親很是肯定。

父親說,母親是最為堅強而堅韌的女人,分娩了三次,一聲痛也沒有喊過。

聽父親這麼說,母親的臉頰,浮現出久違光芒。可惜,只是一閃而過。

痛,始終不離不棄,母親被痛綁架了,成了俘虜。也許母親與痛博弈太久了,屢戰屢敗,肉體上的痛衍生到了精神上的痛。到了後來,即使偶爾不痛的時刻,母親依然懼怕著疼痛的到來,全然忘卻了什麼是不痛。

我在一旁陪護著,備期末考,手持著一本哲學書。書上所有的字都飛走了,只剩下白花花、黑壓壓的一片片紙張。

我思索著:這些虛無縹緲的理論到底有何用處?真的能夠解救人類精神上的痛嗎?人類已經能夠上天入地,可是身體上的痛,還無能為力。

詩人說:冬天來了,春天不會遠了。可是母親等不到了。母親生命的冬天已來臨,就如那個冬季的天,時陰時晴,母親時而昏迷時而清醒。

我記著母親臨終之前三次的清醒。

第一次是為姊姊和妹妹。

姊姊即將臨盆了,挺著八個月的碩大肚子,姊姊期盼早日生產,讓母親看到自己第一個孫輩人,血脈的延續。病床邊,至親至愛一家人:父親、姊姊、我,都圍坐在母親身邊,除了妹妹。我們談論著要不要讓外地求學的妹妹提早回家時,母親卻突然瞬間清醒了,參與到談話之中:囑咐姊姊不要早產,吩咐妹妹不要回家,因為還有考試。

我至今想不通:母親的執拗從何而來?

我一直忘不了,當姊姊在產房中奮戰時,呼天搶地喊出的是一聲「媽媽」,所有的痛並快樂著,她最希望有著母親的陪伴。我一直忘不了,當寒假裡妹妹從車站飛奔到家,推開門看到的卻是點燃的燭、燃燒的香和母親照片中的笑容時,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我想,即使姊姊平安生下了八斤重的兒子、即使妹妹以優異成績考出國門,沒了母親的見證,依舊是永久的、難以彌補的遺憾。

第二次是為了我。

母親的第二次清醒,是記掛著我的生日。寒冷陰霾的午後,我從大學的考試課堂沮喪返回,推開門,一個色彩斑斕的大蛋糕。母親那天奇蹟般重現光彩,一清早就囑咐父親精心選購蛋糕。當二十隻蠟燭跳動的時候,我實實在在雙膝跪地,反覆祈禱:祝媽媽不痛,祝願媽媽清醒而不痛。

我是那麼傻、那麼不貪心,竟然沒有祈求上天給予母親康復。

也許,我的祈禱是那麼低微,上天聽到而應允了。九天之後,昏迷幾天、水米未進的母親卻破天荒地又一次清醒了,而且,破天荒地沒有說痛,只說餓。我喜出望外,冒著寒風從街頭夜市的小攤點裡買來宵夜。是煎餃,只有煎餃了,分成小塊,餵給母親。母親竭盡全力,只吞嚥下了一隻,就吃不下了。

「我好好吃東西,就好了。」母親喃喃自語。

「是的,是的!」我不住點頭。我太天真,真的以為母親好轉了,殊不知這是生命的迴光返照。

母親只有最後的清醒是為了自己,為了能夠活著。

平靜的清醒只持續片刻,母親沒有如往常那般昏睡,沒來由卻抽搐起來。抽搐來得異常突然,母親從來沒有的情形。我嚇壞了,失了態,一路跑一路喊人。我聲嘶力竭的呼喊引來了急救人員,各種儀器匡匡當當地叫囂著,醫護人員手忙腳亂急救著,我卻失了聲,站在一旁,看著。只是,看著。

也許過了好久,也許並沒有許久,儀器轟鳴聲停頓,急救人員也停止了動作。世界似乎按了暫停鍵,鴉雀無聲中,我沒有淚水,竟然有著一瞬間的釋然。母親再也不受罪了,再也不痛了。

我為何有如此想法?或許,在那一瞬間,守護母親的天使變成了惡魔?

痛帶走了母親,它卻留了下來,潛伏至今。

因為這一瞬間的念頭,我審判了自己一世,定了罪,永不翻案永無饒恕。注定要用餘生來服刑。(下)(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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