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的禮(下)
4.
多年前,某畫家為實現藝術夢想,決定出國。他悄無聲息辦出國手續期間,看似一切如常,卻讓一些朋友感到了異樣。他突然變了個人似地,對誰都彬彬有禮。
他長在南方,卻完全是北方人的樣子,濃眉大眼,粗硬的絡腮鬍,逼視人的目光,都超出南方人的柔和,有著無聲悄立的威嚴。可是,辦手續期間,他的柔情突然甦醒似地,綻開在臉上。無論路上遇到什麼朋友,一向直言的他,突然操起禮貌用語,肢體語言也像江南人一樣,變得恭恭敬敬。
他出國不久,朋友圈傳開對他的評價。「輿論」一致認為,他出國前,突然變得虛偽起來。有例為證。某人在街上遇到他,一時興起,口無遮攔,坦率說出對他近作的看法。要是過去,他會強勢與人爭辯,除非被駁倒。可是那天,他操起密集的禮貌用語,「勞您看了我的畫」、「謝謝您的評價」、「叫您費心啦」之類,令對方驚詫不已,無言以對。八成心裡在打鼓,他還是以前的那個他嗎?
他的「變臉」,對朋友的衝擊,不亞於後人看佛像變臉:從雲岡石窟佛的男性威武,變成龍門石窟佛的女性溫潤。
與我交往的他,卻一直沒有「變臉」。我從開始,就給對方留下餘地,始終保持有禮數的談論,涉及作品問題,皆裹上期待之言。比如,嫌色彩淡,會說:期待你畫一批色彩強烈的作品;不會將之變成惡言:你的畫缺真色彩,沒勁。意思一樣,效果有天壤之別。我做教師以來,大概看到太多「停滯不前」的人,不忍再用打擊,將之推入深淵。相反,期待之言,會令人振作起來。
他出國前,我也表達過真實看法,只是,仍像往常一樣,說成有禮數的期待之言:山系列作品已窮盡舊經驗,期待出國後的新經驗,能助你闢出新天地。他沉吟片刻,點點頭,說給他十年,他定會帶來中年之變。
他出國後,我成了他唯一聯繫的南京朋友。他總是突然打來電話,過癮似地聊上一通。他不談畫,我也不問。我知道,畫越是被擱在談話之外的孤寂處,他越是不安地在搗鼓它。十年後的一天,他突然發來一堆圖片,我看完,興奮不已。他把怎麼弄出近作的十年過程,全用畫展示出來。能感到,畫蛻變的過程,隱藏著艱難和痛苦。他果真打開了一扇新門,用有顏色的水,層層洇染出縹緲的人體。我沒有猶豫,應雅昌之邀,給他寫了畫評。
這個故事倒不是重點。
教師職業令我了然分寸的力道,它既能讓人享受尊嚴,又不荒廢他人建議。而他「變臉」以對的那些朋友,以為人之間可以不要分寸。真實的看法哪怕再珍貴,只要變成粗言惡語,皆會激起聽者的自我防衛。朋友反目,夫妻失和,皆出自尊嚴被對方耗盡。孔子「朋友數,斯疏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成語「相敬如賓」等,皆為了讓人,不過度侵蝕他人尊嚴。
他出國前,不過以彬彬有禮,護衛自己的尊嚴,不讓情緒節外生枝。
(下)(寄自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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