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因為腦栓塞和心瓣膜置換手術而住院半年，這期間，曾兩度住進加護病房。腦栓塞時我在加護病房住了八天，動了心瓣膜置換手術後我又在加護病房住了八天。

在加護病房，任何時候，光線和氣味都無差別，但隨時會有不同的聲音傳入我腦海。第二次進加護病房時我思緒清楚，整天躺在病床上著實無聊，我開始注意聽加護病房內正在發生的事。直到現在，仍有某些聲音在我腦中迴盪。

道別：病人和家屬輕聲交談，突然家屬連續大喊病人名字，接著爆出哭聲。然後，牧師來禱告，接著醫護人員手忙腳亂地將病床推出加護病房。

道歉：似乎是母女的對話。女兒多次問母親，以前為什麼對她那麼嚴厲有時甚至苛求。母親回說，「當時是為妳好，怕妳受傷害。」

善意：在加護病房內沒有陽光也沒有日期、時間。突然從某一天開始，有位護理師每天早上來量血壓時，會告訴我當天是幾月幾日星期幾，讓我感覺跟加護病房外的世界有了連結，心情好多了。護理師的小善意，撫慰了我有點失意的心。

後來轉入普通病房，我不是住在單人房，病友來來去去，有些只是來做身體檢查，住院一夜就離開，有些與我一樣需要長期復健，我們有較長的相處時間。病友大多是從加護病房脫離險境後才搬到普通病房。因為「同是重症過來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病友、看護、陪病家屬、探病好友等，在普通病房內很自然地隨意交談，互相打氣。其中有幾位病友，令我印象深刻。

脫逃大王毛爺爺：毛爺爺自從雇了看護，家屬就探望得少了。毛爺爺已高齡九十，原本身體硬朗，因車禍受傷住院，基本上依然行動自如。他在醫院待不住，會換上便服假裝家屬溜出醫院。有一天他一早開溜，讓看護、醫院社工、護理師和警察，在全市尋找了整個早晨。看護向家屬抱怨。家屬同意看護可以將毛爺爺約束保護。毛爺爺原是教授，被約束總是很快自行解開綑綁脫逃。毛太太不忍看毛爺爺被五花大綁，經常找他聊天，安慰並安定他的心。我覺得毛太太才是毛爺爺真正的特別看護。

孤獨的小陳：小陳是我另一位病友。因為病床與病床之間隔著簾子，我從來沒看過小陳。起初，小陳很安靜也沒有前來探病的親友，大約過了一星期後，傍晚時分總有多位親友來看小陳，他們似乎都擠在小陳病床旁聊天，更怪的是，小陳的親友到了醫院探病時間過後還留在病房裡。我奇怪護理站為何都不管。太太忍不住過去查看，隔了好一會才回來，說：「小陳病床旁沒有別人。只有他哥哥在陪病。小陳是布袋戲操偶手，住院太無聊，便運用操演布袋戲的才能，一人扮演整群的探病團。」我有太太二十四小時陪病，弟弟和妹妹也每天來看我。此時，我不僅不嫌小陳吵，還同情他的孤獨。

這麼多室友，病因各異，復健過程同樣艱辛。我與室友們互相鼓勵打氣，這是一種同病相憐的陪病經驗，相逢何必曾相識，曾經同處一室，我們也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身體能夠康復，早日出院。（寄自內華達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