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岳母的夏季

街上的救護車嗚哇嗚哇地開過，雖然人在十二樓的家裡，警笛聲還是讓岳母的心幾乎跳出了胸口。

「一大早這什麼聲音？好可怕！」她不僅關了窗，還把金屬扣子也鎖了上去，窗子卡得牢牢的。

岳母已經很少出門，只能看看電視了，但電視裡每一台都播報著令人沮喪的疫情。她厭煩地關了電視，打了一個呵欠，想：「反正哪裡都不能去，現在又還早，乾脆再睡個回籠覺，偷得浮生半日閒。」她也沒什麼好忙的。

才躺下一分鐘，竟聽到大門咔嗒的一聲，岳母的心臟像鼓一樣砰砰地跳。

「是闖空門的壞人！老公一早去上班了，家裡沒有男人，怎麼辦？」岳母慌了，她用棉被蓋住了頭，在裡面發抖著。

大門咿啊一聲打開又砰地關上，接著腳步聲從客廳過來，越來越近，「怎麼辦？怎麼辦？」岳母抖動更厲害了。然後被子竟然被掀開了，她驚呼了一聲！

「怎麼搞的？大熱天棉被還蓋著頭睡覺！」對方好像沒有惡意，這聲音又好熟悉⋯⋯ 原來是岳父！她鬆了一口氣說：「怎麼才去上班又回來了？忘記帶什麼東西了嗎？」

岳父驚訝地說：「現在下午五點半了！妳睡迷糊了。」岳母大笑了十分鐘停不下來，幾乎岔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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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幾年前的故事，我的岳母後來被診斷出中度失智，徵兆是情緒失控、記憶喪失和時空混淆。

今年夏天，因為岳父生病住院了，外傭還沒到位，賦閒的我就飛回台灣照顧一個人在家的岳母。

岳母會在不同的時空和人設裡醒來。今天她叫我弟弟。

我幫岳母準備了早飯，她什麼都嫌味道不對，味覺也在變異中。

吃完她又想睡，我扶著她回房間，她發現有一個好大的衣櫃間，愛美的她走了進去。

「哇！這是誰的衣服啊？好多好漂亮喔！」她嘖嘖讚嘆著掛著滿滿衣服的衣架：「深顏色的一件式套裝好多。」

當然啦，這些都是她的衣服。

岳母踱回了床邊，「唉喲，這家旅館好貼心，還知道擺我家人的照片，是五星級的服務！」

「啊，原來她今天的時空是旅館。」我了解到她已經不認識自己的家了。

她笑看著床頭上有她父母四十年前的合照，兩個老人家胸前別了兩朵大紅緞子花，呵呵地朝她笑著。隔壁擺著岳母的幾個姊妹合照，「那是過年時姊妹團聚吧？」岳母幸福地回憶著，岳母坐在中間指揮著全局，姊妹裡永遠是她拿主意。

她突然眼睛睜著大大地問我：「我的男朋友呢？」我知道她指的是岳父，今天十八歲的她在找男朋友。之前她已問了無數次，我說岳父住院了，顯然她不樂意聽到這件不愉快的事。我改口說：「他去學校考試了。」這是被逼出來的白色謊言。

岳母喜歡了這個答案，安靜地躺下來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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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開始刮颱風，晚上我在客廳只開一個小燈，和岳母聊著年輕時的故事，她這些記憶特別牢固。

她說：「當時是夏天，蟬聲唧唧唧地叫著。我的男朋友很帥，兩道濃眉，挺挺的鼻梁，斜斜背著的書包帶還特意放長，似笑非笑的嘴裡還叼了一支菸。」她就喜歡岳父年輕時吊兒啷噹的樣子。

「男朋友拿出了一包香草條，和我分著吃」那是還沒有口香糖的年月。

「我們搭了晚班車回到了家，天下起了大雨，男朋友把外套脫下替我披著，怕我淋到雨，自己卻受涼哈啾了好幾聲。」岳母甜蜜地笑著。

故事裡下著大雨，此時外面風呼嘯地吹著，我只希望她晚上睡得好。

我的願望沒實現，她這晚上迷走了三次，一直想奪門而出。

我問她要去哪裡。她說：「要回家！」要回到那已經湮沒在久遠時光裡的家。

我又得和神經內科醫生調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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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母的神智就在三種藥劑的協力下總算完成了針尖上的平衡。外傭也已經到位，我的階段性任務也告一段落。岳父也將要出院，病癒後的他能力也大不如前，要開始幫他物色另一位外傭，又是新的一輪開始。

欣慰的是兩老久別重逢的快樂。人生有時要求的真是不多。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像是深潛般又投入了岳父的安置任務。今年夏天很難忘。

（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