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來緣去

2019年初秋，我從舊金山飛抵成都。

以前我每次回成都探親，都是瓊姊來機場接機。她捧著大把鮮花，站在接機人群中，讓我一眼便看見了她。

可是這次瓊姊沒有來。她已住在成都某家康復醫院一年。這次當表兄把我帶到醫院，上樓進到病房，卻不見瓊姊。護士說現在是復健時間，病人都集中在下一層樓的大廳。我們順著樓梯下去，在樓道遇見了瓊姊，她坐在輪椅上由看護推著。一見表兄，她便迫不及待地問：「小敏呢，你幫我接的小敏在哪裡？」原來她盼望得太激動，以致眼神昏花，沒看見站在面前的我。我蹲下身去握住她的手，她緊緊拽著我的雙手，紅了眼眶。

瓊姊是我的遠房表姊。我十八歲那年從家鄉雅安去成都求學，因此認識了瓊姊一家。巧的是，瓊姊夫婦的工作單位，與我學校相鄰，走路約十多分鐘。從此，比我大六歲的她，待我如嫡親妹妹。瓊姊性格文靜，行動優柔，像古典美人。

一個春天午後，我在學校三樓的女生宿舍，聽見樓下有人叫我，我探出頭去，見瓊姊來了。她齊肩短髮別著寬髮夾，白襯衫長裙子，腋下夾了本書，安靜沉穩，書卷味十足。從此，這幅好看的畫面就一直印在我的腦海。

那天下午，我倆徜徉在校外黃燦燦的油菜花海中。具體聊些什麼記不清了，但是跟文學有關。當年的瓊姊是文學女青年，我是文學小粉絲。

記得當年在學校時，有次我太陽穴長了個瘡，在校醫處看了幾天沒見好，左眼腫成一條縫。我走去瓊姊辦公室，把她嚇一跳，忙不迭帶我到她單位醫務室，讓醫生給我打了青霉素針開了藥，又交代我許多注意事項，送我到學校才放心回去。

1998年初夏，我們一家三口赴美，瓊姊夫婦送我們去成都雙流國際機場，並在當天中午安排在其好友餐館為我們餞行。瓊姊根本沒安心吃飯，因她看見我兒子嘴角起泡，又擔心我們到了美國人生地不熟，便扔下飯碗，急急跑去附近藥店，買了各種日常藥物以備我們不時之需。

瓊姊是2018年某一天，在醫院陪護臥牀多年、罹患漸凍症的先生時突發腦梗。那些年來，孱弱的瓊姊陪伴先生四處奔波，八方求醫，歷盡勞碌艱辛。她的心頭承受了多少重負啊！

瓊姊病發後被緊急送往醫院，昏迷一周後醒來。幸運的是她腦細胞未受損，思維正常，可是卻造成左邊身子偏癱，走路不穩，左手握不住東西。此時，她在醫生指導下，手掌在一架像算盤似的儀器上來回扒拉，以鍛鍊手的靈活性。鍛鍊完手，醫生又教她走路。看著瓊姊跌跌撞撞，如同嬰兒學步的情狀，我心裡掠過一陣悲涼。

曾經那麼愛美愛生活的瓊姊，哪怕是去菜市場買菜，走在我前面的她，連背影都是裊裊婷婷，悠悠柔柔，煞是好看，如今卻連怎樣正確走路都需要人來指導。

2019年在成都的那段日子，雖然秋老虎發威天氣炎熱，我仍然堅持每天下午去看她。有時陪她在康復大廳鍛鍊，有時陪她在病房閒坐。說不上具體的陪護，只是陪伴。一種情感的交流、精神的支持與安慰。她吃得少，消瘦許多，我每次去，總是變著花樣，帶幾個新鮮小點心、或一串葡萄、或一小串香蕉。

平日裡我們遠隔浩瀚太平洋，我只能利用這次在成都的機會儘量多陪伴她。瓊姊情緒低落，悶悶不樂，說得少，常常是我東拉西扯，想逗她開心。我把回來之前，在巴黎左岸的奧塞博物館參觀時手機拍攝的馬奈的情色繪畫給她看，引得她忍俊不禁。冰雪聰明、世事通透的瓊姊，以前不僅是我回國時的生活指南，還是我的知心夥伴。每次我若有心中塊壘，經她三言兩語便得以疏導。我深感慶幸，生命中遇到這樣一位姊姊。

那年回美國不久，瓊姊也出院回家休養。我知瓊姊長期抱病，日子不免單調，回美國後，不管再忙，我總是與她保持互動。我們互發網上有趣或優美的小視頻，每天語音留言。她發給我的視頻多，我因時間有限，偶爾點開一二，雖看不完，但我深知：與你互動的人，並非出於無聊或時間用不完，而是心中有你，才會花精力與時間與對方聯絡。

瓊姊走的那天的情景，我是後來才得知的。那天瓊姊正準備午休，忽然發病，急送成都華西醫院ICU。期間心臟驟停兩次，經急救一直昏迷中。其間曾推出病房去檢查室，途中她睜眼看到身邊親人，流下了眼淚。她肯定知道，這一眼便是與人世和親人的訣別，心裡該是多麼留戀與難過啊！然後又陷入昏迷。我本想從舊金山飛回成都陪護瓊姊，可是因為疫情，歸國的道路險阻，而且連直系親屬也不讓進去醫院。我只能每天半小時，通過視頻探望身上插滿各種管子的她。

瓊姊終因心臟衰竭，搶救無效而離世。得知消息的那天，我淚下如雨，整整一天，什麼事都做不了，心情難以平復。

瓊姊走後，我再回到成都，看著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可我的心卻空落落的，沒有依託，內心充滿無言的痛楚。曾經瀰漫親情與溫情的城市，如今卻變得孤寂冷清。

我與瓊姊的微信再也不會互動，但我至今沒捨得刪除，因上面還有瓊姊的聲音。相遇是緣，離別也是緣，緣來緣去終會散。雖不捨，還是應該放手讓她走。瓊姊，安息吧。（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