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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記事,2024春

1

生日那天,收到妹妹簡訊寄來的生日禮物,是部卡通短片。

看了立即簡訊回:「最好的生日禮物,看了很開心。生日歌輕快有趣,歌詞恰到好處。連看了三次,自我陶醉。特別喜歡那穿了花洋裝寫作的猴子。」

然後問是怎麼用AI(人工智慧)作的,歌詞是不是她寫的。

原來歌詞是妹夫指點AI作的,花了他很多時間提供更明確的指示,妹妹作最後修改潤飾。影片也是他作的,費了很大工夫把許多片段剪輯而成。她主要是製片和導演,花洋裝是她特地「訂做」的。妹夫跟著解釋製作過程一些複雜細節,估計總共花了二十四小時。

近來他們倆經常玩AI,從寫詩繪圖作曲到詞曲搭配的影片,探索AI的能力,越玩越有勁野心也越大,寄了些給我們看。通常我們覺得刻板俗氣,有些相當不錯,遇見少數好的忍不住興奮。給我的生日短片清新不俗,讓我驚喜之餘又驚懼──彷彿腳下鬆動,自身岌岌可危。

因為打開眼睛看看,獨力創作者如我,面對「坐擁」網路大量資訊瞬息生產的AI,無異赤手空拳應付百萬大軍,怎麼敵得過?只要有心,每人都可搖身一變而為詩人、畫家、音樂家、小說家、劇作家……那還需要職業創作者嗎?

AI之所以讓人歡迎,同時產生戒懼,在於它可以突飛猛進(背後多少專家不絕灌輸教導),相對個人只能步步嘗試錯誤緩慢學習。早期AI「創作」大約是抄襲模仿自由拼貼,總不脫搖搖學步處處仿造的痕跡。現在AI模擬已經唯妙唯肖,甚至能花言妙語談笑風生,聽不出是真是假了。有朝一日AI幾乎無所不能,不再唯命是從而有了自己的「思想」,主僕易位躍居掌控者,是可以想見的事──太多科幻小說和電影早已作了最壞的想像。

邏輯很簡單:宇宙進化已有好幾次類似飛越的先例,先是從無到有,繼而從無生進到有生,然後由無意識跳到有意識,每一步都是超乎想像的不可能。混沌可以生出宇宙,甚至造出聰明複雜的人類,有什麼事不可能?為什麼機器就一定有無法超越的局限?人類說穿了不就是生物機器?既然生物能從無意識跳到有意識,有什麼理由假以時日,計算能力越來越強大的AI不也做同樣的飛越?不少AI專家憂心忡忡,恐懼最後AI可能摧毀人類。我擔心的倒不是AI變成邪魔毀滅人類,而是落入惡人手中胡作非為,導致滔天大禍。有的人認為,AI的威脅遠大於核武器和溫室效應。

2

一天公共廣播電台晨間新聞有段訪談,一個音樂學院教作曲的教授談運用AI來創作的利弊,指出:

「無疑利用AI創作簡單許多,原來必須自己下苦功才能做出來的過程消失了,也就是把學習從學習過程中抽除了,結果得到的是一批模擬大量成品的平均值,像麥當勞之類的東西,失去了獨創性。既然這樣,為什麼教學生怎麼用AI來創作?第一必須反問:為什麼不?有現成的工具為什麼不用?其次,AI已經無處不在了,我們要教出能在市場上競爭的學生,沒法漠視AI,只能教他們怎麼安全使用。」

確實。然創作的趣味就在過程,若AI磨滅了摸索嘗試的艱辛,一句話羅馬就造成了,還剩什麼?由AI寫出來的東西,能說是我寫的嗎?

針對我的疑問,妹夫做了個實驗,請教AI作答,然後寄給我。AI冠冕堂皇說了一堆,類似官方言論,大意是AI只在輔助,簡化加速工作,但絕不會妨礙個人創意。

我回:「看,你已經把回信的責任轉嫁到AI上了!是不是AI說的就代表你的意見?」

他答:「我只是做實驗,看AI怎麼答。下次絕不會這樣做了。市場上百分之九十都是平庸貨,AI取代的是那些東西,不影響真正好的。」

至於用AI做出來的東西算不算自己做的,妹妹的看法是:

「如果政治人物可以掛名講稿寫手(speech writer)寫的東西,有名人物可以掛名幽靈寫手(ghost writer)寫的東西,那用AI寫出來的東西,當然能說是你寫的。尤其是你與AI合作時,點子思想風格等都是你的,最後的成品也是你認可的。」

誠然有理,可是那樣創作我總覺心虛,像作弊。如果求助AI寫這篇文字,我不知怎麼發問。也許要花很多時間才找得出AI能遵循的指令,遠不如靠自己「土法」製造。歸根結柢,我不願以那方式寫作。寧可絞盡腦汁快要發狂,寫出來的不管再怎麼壞,畢竟可以無愧說是我的──也許這種心態落伍,很快就會受到淘汰。

可是真喜歡妹妹和妹夫給我的生日禮物,有創意,獨一無二。我也願那樣玩玩,讓AI幫點小忙,寫出來是戲作,自娛而已,無傷。去年有一陣用AI畫圖玩,絕多失敗(超過那AI能力),然有些「胡來」非常有趣,我留了下來。現在看還是新奇可喜,像小孩說的鮮話。

3

寄刊出的〈失去的森林〉與〈豬和章魚〉給一位老友看,之後無聲無息,以為他忙忘了。幾個月後回音來了,長長的電子信談讀後感。先解釋因為一連串事件所以回信晚了,然後第一就探討肉食道德問題的〈豬和章魚〉,講了兩個切身故事,發人深省,經他同意抄錄如下:

「我首先說說那篇關於吃肉的文章。給你講兩個我的故事吧。一個是我小時候大概是四五歲的樣子吧。那時抗日戰爭剛剛結束,國共兩黨又開始大戰。我老家百業凋零,我爸是木匠,失業在家以賣羊肉為生。我聽我媽講,有一天我爸要殺一隻還在餵奶期的母羊,我攔在母羊前面不讓我爸殺,並告訴我爸母羊殺了以後小羊沒吃的怎麼辦。

人的同情心難道是與生俱來的嗎?

另外一個故事是大學畢業以後碰上文化大革命,被送到解放軍農場接受工農兵的再教育。山西人只吃雞蛋不吃雞,公雞很便宜,農場炊事班派了幾個人到村莊裡收購公雞。收購了八十幾隻公雞,才發現炊事班沒人會殺雞。我在家殺過雞,那天我一個人殺了這八十幾隻公雞。我心裡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安。

『掙生活』或『摳錢』讓人變得粗糙和冷漠?」

接下來深入談人造肉的問題。談完了肉食道德,才開始談〈失去的森林〉提出的森林破壞與地球暖化、人類未來種種問題,信出奇地長。他的電子信一向簡短,兩三字或兩三句而已,因為不擅電腦中文打字,寧可打電話,我們一年通一兩次話。見了這封長信我大為驚喜(後來問他才知是用語音輸入軟體寫的),立刻回信說真喜歡他的信,只是太稀罕,約好時間通電話。

通話那天談得更深,除了原先的議題還牽涉到我們對進步的看法,以及根本上對未來的態度,包括全世界不絕的仇恨暴力。他堅持樂觀,因為從人類歷史看來,我們不斷以科技解決問題。我堅持悲觀,因為從人類歷史看來,我們固然不斷以新科技解決問題,同時也不斷製造新問題。癥結在,我提出很多年前讀到的一篇報導,一個科學家解釋未來的問題會越來越複雜,需要越來越多的能量來解決,最後可能複雜到需要整個宇宙的能量才能解決,也就是無法解決。

他和B一樣,都是物理學家出身,他學固態物理,B是理論物理。因此在這點上,他終於承認有理。接下來談到中國和美國政治,他說:「看到習近平的作法我就樂觀不起來,許多美國人瘋迷川普我也怎麼都想不透。」

面對世界殺伐不斷人類種種醜惡,我們不禁感慨:人性不改,未來難以樂觀。

那之後又電話長談了幾次,每次都超過一小時,天南地北從生活現實聊到很久以前。他老家在安徽,窮人出身,樂天,腦袋好,小時成績平平,高中開了竅對求知生出了興趣,成績好起來,考上了北大,學宿都免費,自己只要管吃飯的錢。撞上文革,不喜歡跟在大家後面瞎搞,又說些反潮流的話,幾乎惹上大禍。後來以訪問學者身分到密西根大學念化學碩士,又轉到物理系博士班(我們就是在密大認識的)。畢業後在加州做生產半導體機器的公司上班,趕上半導體市場的熱潮,在公司裡不停爬升。多年後到上海和朋友合開了兩家公司,都不賺錢,直到退休回到加州。沒發大財,可是生活舒適金錢無憂。

我說:「看你這一路崎嶇漫長,簡直像奇蹟。」

他說:「真的是。哪裡想得到我這窮小子竟然能上北大,還到美國拿博士,回中國開公司,到今天活得這樣舒服,真的是沒法想像的事。想想是我運氣好,一路上剛好遇見了幾個好時機。」

最後我們同意:人生最重要的是幸運,再怎麼聰明努力都比不上。(寄自新澤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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