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仁卵
臉書有相互提醒生日的功能,在你不經意忘記時,它像是驚濤拍岸,啪啪啪地捎來遠方許多祝福。到了這個年紀,忘記一次生日,好像可以年輕一歲,欺世騙人訛詐自己都無妨。但在小時候,卻是一件比悲傷更悲傷的事,是大賠,是虛耗,枉費了一年長長的等待。
五、六○年代客家庄不流行過生日,只有八十歲以上老年人才能高調慶生,而小孩只管記住自己生日就好,至於其他人究竟是哪個牛年馬月出生的便無人聞問。這說法反映出清貧的農村背景,田很大,人不多,烈日當頭,瑣事一大撮,誰還為你的生日愁!不過,基於禮遇老人及愛護幼小,依約成俗開了一扇窗,六十歲到八十歲老人家,可以低調過生日,怕是歲數被閻王覬覦,直到八十一歲那年才做一次大壽宴客,都這般歲數了,膽子夠粗便和閻王叫板,這場慶生宴造就鄉村高潮。至於小孩,生日時大人會給兩顆水煮蛋。一顆身上滾,長大財源滾滾;另一顆敲頭磕開,叫你聰明開竅。
小孩生日低調,意義卻非比尋常。水煮蛋不算什麼,但卻是小孩心中寶,只在生日那天才有這樣的福利。國小三年級那次生日,我事前牢牢記得,事後猛猛想起,恨不得把日子打掉重來。悲憤之餘,爾後便不再過生日好些年。日子忽悠我,我也藐視它。或許真的就是環境使然,整個村落都在幫你忘掉自己的生日,當周遭沒人再過生日時,慶生的念頭便從講究變成將就,最終深埋在客家庄廣袤的田野。妻與我彷若有志一同,都覺得過日子比過生日重要,唯孩子出世後,我已生活在大城,商人慶生噱頭花樣多,每年跟俗為他們準備生日驚喜,那久藏在心中兩顆水煮蛋,三不五時便飄上心頭。
三十八歲時,我在新竹縣文化局任職,那一年吳濁流文藝獎評審會,吳晟老師在會議前四十分鐘到辦公室來找我,我生平第一次和他見面,他因為看過我發表〈動物的證明〉這篇散文,特地提早過來鼓勵我放下俗務專心寫作。那時候因為小孩還小,父母尚老,房貸壓肩疊背,公餘教授書法貼補家用,是生活中重要的經濟來源。他懇切希望我有所取捨,鼓勵我及時寫作追求更高的人生成就,一席話宛若把我習以為常的生活秩序重重一擊,如同將樂高拆卸重組。那一夜我回客家庄徹夜難眠,畢竟要放棄現實利益,去追求未可知的虛無,如同在水中撈月般不切實際。
起床後兩眼惺忪,母親遞上兩顆水煮蛋放在案頭。啊!我的生日。她依舊將子女生日牢牢記住,餐桌上電鍋沸騰,兩顆蛋晃悠悠地,像是起了節奏翩翩起舞。
「該雙仁卵就像會講話。」母親依其經驗判斷,看著微微晃動的蛋體如是說。
雙仁卵,客家語,指的是雙蛋黃的蛋。卵,蛋也;仁,係殼中的蛋黃。雙仁卵真的會說話嗎?隨著年紀漸長,人生不斷面臨選擇和取捨,來和去成雙,得與失也是成雙,此頭彼端、這路那途都成雙,我彷若在一念間,聽懂案頭雙仁卵的身體語言,它在向我招手示意,磕開當下就該作個抉擇,每個生日都是一個新的開始。在那瞬間,我彷若鐵了心腸,決定和那些書法班的學生們說再見了。踏出家門,陽光正好,放眼田疇綠野,盡是大塊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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