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昨夜又東風(下)
榜上漲潮日
隱地(柯青華)和我曾是近鄰及同念過國語實小。但我們是不同的人,境遇不同,讀書也不同。固然那是個剛剛戰敗,慘退到台灣的艱苦年代,但他小時居無定所,有一頓沒一頓的吃飯,家裡大人老有「狀況」。我們街巷小男孩拿他家的事當笑話傳。多少年後他的《漲潮日》出版,我讀後感觸極深,沒想到他那淚水釀成的童年竟是如此不堪。我念建中,留美,歸國學人回來開會……他念各種中低層中學,大專聯考數學零分,當然在孫山之外。諷刺的是放榜那天,聯副全版刊出他此生的第一篇小說〈榜上〉。對一個中學生來說是件相當不小的事,聯副當時的主編是先慈林海音。我想可能那天放榜,所以為配合時宜特別選了這篇刊出。
隱地的父親大學外文系畢業,曾任北一女英文教員。他母親因此妄想他會英文,能在外貿生意撈上錢財,結果迫使他一生在失敗中打滾,最後丟掉教職,反而失去了北一女在寧波西街的宿舍。他父親在郵局租了信箱,每天跑郵局檢查國外有無回信。他說現在是低潮,早晚漲潮日會到來。去世前將信箱鑰匙慎重交給隱地,期待兒子帶來漲潮日。那一天終於來到了,卻是在這個父親離世後很久才發生──這就是小說情節。
俄國作家高爾基曾說:「一個不愉快的童年是創作的泉源。」此說不見得正確,但在隱地身上實踐了。他的爾雅出版社及多年持續寫作在文壇獨樹一幟。
隱地入了免費的政戰學校新聞系。他說如果數學沒考零分,入了台大或政大,最後可能做個教授退休,在美國或台灣有一棟房子,以及月退若干。現在他八十八歲,還在主持爾雅。許多學人及作家期待著能在爾雅出書,當年他崇拜的作家變成他的朋友及協助對象。所以榜上及榜下有不測風雲,低潮與漲潮則是時間的推移。他應該更有感觸。
隱地的少年傷心之地是寧波西街、牯嶺街、南昌街、謝德仁醫院……也是我倆現在常聊到的地域。他年長於我,眼睛極度不好,仍然振筆疾書,將近代台灣文學活動記錄下來。因為他知道太多,又聰慧、理性,我曾建議他找一位文學教授合作,寫下一部完整而公正的台灣文學史,他未置可否;反而問我:你的《近代外國文學思潮》(聯合文學出版)編寫得如此出色,為什麼不下筆編寫近代台灣文學史?我亦未置可否。和他從小認識,數年前向他提此事,可能那時太晚了,他的眼疾已不勝負荷。但是,為什麼,他自己早年竟沒想到?他在台灣文壇做出相當不小的貢獻,就是欠我們一本近代台灣文學史。
建中科學保送生該念歷史
王正中院士是談話最多的,他和王正方二兄弟長我數歲,念國語實小及隔壁的建中,所以在植物園對面生活了很多年。少年時我和正方都不喜歡他,因為我們倆是好玩、運動那種,正中是建中全校第一名畢業保送台大,當然是不同的人。他在台大如何,我們從無興趣知道。後來他到舊金山加州大學醫學院跟名師學習,一年後卻鬧翻,在柏克萊校區立即找到獎學金。拿到博士以後在默克製藥公司多年,發展出一種解決河盲症的醫藥,這種藥阻止了千萬人失明,他也被當初鬧翻的加大醫學院聘入任教。奇蹟的是:他沒經過助理教授及副教授的階段,而是以正教授做第一個進門教職,他被選為院士是理所當然。只是那河盲藥在2015年獲得諾貝爾生理醫學獎,頒給他當初默克藥廠的頂頭上司──我們在想他是否也應該共同得獎?又及,同年屠呦呦以發展出治療瘧疾的青蒿素獲諾貝爾生醫獎。是中國大陸至今獲得唯一的學術獎,因為文學獎及和平獎並非學術獎。
正中的妻子李詠湘博士也任教加大醫學院,是22兵團司令李良榮將軍長女。李良榮率兵完成金門古寧頭大捷,從此造成兩岸分治局面至今。
我和正中有太多往事及故人可聊,以前和正方覺得他不是我們這種人,後來認為他是帶頭的大哥,許多事會隨環境改變。他回國在中央研究院創立分子生物研究所,我女兒入康奈爾大學醫學院前,正中要她回國在分子生物所工作一暑假。因此她在所內結識我的女婿,他們結婚是由正中主持及證婚。正中說他應該念的是歷史系(所以我們有共同的興趣),我的觀察也是如此。正方是台大電機系,後來在常春藤的賓州大學取得博士後任教為電機系教授,但正中說他弟弟應該念戲劇或新聞。
我們從小就認識,《國語日報》是他們的父親王壽康先生由大陸辛苦搬來,包括笨重的印報機。幾十年努力慘澹經營,現已有不少財產,近年政界開始想占有這些,王正方在報紙及電視上攻擊數次。他們兩兄弟在國外積極推動民族性、非右翼政治活動,被吊銷護照。而他們的父親當時已中風失語多年。我的父母立即展開照顧,因為那時他家二老已被列為政治問題家屬,受到嚴密監視。所以他們在父母去世後,立即拜我父母為乾父母,兩家成為乾兄乾妹。
王正方的罪與罰
當年留美學生展開保衛釣魚台運動。華府大遊行,王正方熱淚盈眶振臂高呼抗日口號:「外抗強權!內除國賊!」密西根安娜堡召開「國是大會」,王正方上台發表激烈演講。之後,有一天,《台北官方報》頭版忽然刊出一項大消息:王正方、陳治立、陳恆次、李我焱、王春生等五博士在大陸會晤官方,全部吊銷護照。至此,王正方忽然變成沒有國籍的人。
彼時中國大陸正在進行文化大革命,一切情況模糊不清,那場激烈而混亂的保衛釣魚台運動令許多參與者茫然。而此時王正方的婚姻也告終,工作受影響。他站在十字路口,來往快速的車流擦身而過。釣魚台未來何屬?中國的前途何去?他自己今後航向何方?屋漏夜雨,他稚年的獨子又因內臟流血,病情一度危險。王正方與他鍾愛的兒子只共度數日,機場臨別時他半跪在兒子身邊,忽然,破碎的家庭、人生的低潮、混亂的中國、病患纏身的稚子、大遊行興奮高呼、花叢下相擁追逐的舞步……一時全都湧了上來,王正方百感交集,在機場眾目睽睽下,緊緊抱著幼小的兒子,驟然放聲大哭!
然而,王正方總也不會老!這位電機副教授忽然去香港主演方育平執導的《半邊人》。演出成功後他又親自籌款拍攝《北京故事》(A Great Wall)。《北京故事》終於大放光芒,成為除香港武打片外,第一部在美國大城及小鎮普遍上演的華語片。王正方忽然聲名大噪,在Mill Valley電影節的首映典禮上,他神色自若的回答台下滿座美國觀眾的發問令全場起立鼓掌。他穿一件開襟毛夾克,連領帶都沒打,顯出藝術家浪漫的天性。此時是他生命的巔峰,下一部電影的投資接著到來。王正方在建中時和白先勇、東方白(林文德)同學。白先勇保送成大水利工程系念了一年,東方白在台大也是念水利工程。這些人的文學藝術才華或早或晚的顯露出來。只是,建中那種同學間無形的壓力使他們不得不考工學院。白先勇由工學院抽身得早,王正方要在工程界度過二十多年才入電影界。
王正方的個性是令他成功的原因,也是不能令他成功的原因。二度婚姻又告破裂後,他導製的《鐳射人》及《第一次約會》(以建中為背景)只顧藝術性,卻未考慮到觀眾的需求或市場的可能反應。他忘了這個世界是建築在妥協及調適的基礎上?忘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殘酷現實?這種高度自我,情緒性的投身,他註定得嘗到失敗。
王正方永遠不會老!王正方已逐漸老去,他靜默在三峽小屋中的一盞孤燈前,回首他幾十年山河歲月裡的滄桑,繁華市井中的孤寂,他曾付出的年輕歲月及熱情,他的吶喊,他的歡笑與痛苦,他的罪與罰……綜觀王正方這一生中起伏界限混淆,違心卻以多重變貌出現,只是他坦然與罰共容共處,從未說過抱怨或後悔的話。外人不禁想:這對他公平嗎?然而,他不是別人,他是王正方,是太陽、痛苦、叛逆及浪漫的兒子!王正方複雜、混淆而多面貌的人生,本身就是一部電影!
漫步到這裡,除隱地外,這些男性友人全是工程及醫學,竟也不時涉入文學的領域。誠然,我較深交的朋友都賦有文學氣質。有些已經離開這個世界,最後回頭一瞥,那條路崎嶇漫長,東風無力,往事如煙,月和花不老不離,我和他們曾並佇的樓台也非空寂。
我們之間的來往平實,由相見到相離並無迭次的高潮,也不是我見過的另一個世界。我看到的是晨曦,有人看到的是日落。(下)(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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