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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雪花飄

我的好友王翔出事了。

「看他生龍活虎的,怎麼好好地會中風?」事情雖然過了半年,我一想起仍覺得人生如夢。

後來聽說他是血壓高才中風的。他後來被送進了寧園療養院,一隻腳已經癱瘓,語言能力也被影響到了。沒有奇蹟的話,那將是他終老的地方。他唯一對外的溝通管道是手機,而我是少數幾個在手機上還對他上心的朋友。

「王翔是個手藝人,結果竟被這個惱人的毛病纏上。唉!他一向有血壓高的毛病,都沒有好好照顧身體。」我想著。

「血壓高,雪花飄」,血管壁上沉重的病變曾被我美化成了輕盈的雪花;那是發生在小時候晚飯桌子上的事。記得當時爸爸搖著頭說:「人事室老陳中了風,現在半身不遂地躺在醫院。」說完夾了一塊豬腳就著飯吃。爸爸愛吃豬腳、蹄膀。媽媽說:「他好像一直有雪花飄的問題。你雪花也不低,多吃些青菜,少吃些肉。」告誡著爸爸。

「雪花飄?聽起來很美!」我當時小學一年級,認識的字少,把血壓高聽成了雪花飄,還訥悶著:陳伯伯能在白茫茫的雪地裡看著雪花飄著,那為什麼還要住醫院?

那時,生命對我來說,像雪花一般輕盈。但曾幾何時,長輩都不在了,而那些長輩的故事已經在同輩裡此起彼落地重演著。

「我一隻腳不能動,身體所有的重量集中在好的那一隻,那隻好的腳長了好幾個雞眼。」王翔發了貼文訴苦著。

「生命像雪花般輕微,但為什麼又沉重得如此讓人難以承受?」這個弔詭引發了我的困惑,我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電腦「叮」了一聲,有來訊,刮完雞眼的王翔來了一則貼文,他今天作了首詩:

花弄曦,竹搖風,晨起朝霧籠罩來。

年華換,行客老,黯然東逐水悠悠。

王翔總是用自創方式拼湊出一些描寫他中風後心情鬱卒的「王體詩」。

我也愛好詩詞,於是忍不住用王翔的文意中規中矩地寫了首〈醉東風〉來唱和:

晨光初照,日暖花含笑。

早起庭園輕灑掃,添歲仍求慢老。

微風緩緩梳竹,清溪嫋嫋環屋。

逝者如斯似電,人間餘我結廬。

算著格律,看是四平八穩,滿意地給王翔發了回去。

王翔還了個讚。

我和王翔的友誼,在人生這個階段,就只能是貼貼文、按按讚了。

日子就在我們兩人的詩詞一來一往的相互唱和下慢慢地走著,累積的詩詞也有二、三十首了。我曾希望用文學的美替這位遭遇不幸的朋友找個療癒的空間,來逃脫人生難堪之境,哪怕是虛擬,哪怕是片刻。

直到有一天我無意間用了「寧園文集」來稱呼這些詩篇,王翔覺得被冒犯到了。

王翔怒道:「我恨寧園!這個人間地獄,這個囚禁我的牢籠!」他不止地咒罵著。

我啞口無言了好一陣子。

後來,王翔改變了風格。

今天,他發了一朵迎著春風鮮紅的芍藥;明天,發一朵粉嫩的牡丹滴著露水;後天則是一樹黃澄澄的枇杷。反正每天是一則不同的花果照片。

也許,王翔想用多彩多姿的生機來替他黯灰的日子著色。

我附和地寫了一些詠花頌果之類的詩詞,但絕不提「寧園」這兩個字。

本以為他身體的頹敗暫時和緩了,有一天王翔回了我一段語音:「我的視力惡化,看不到字了!」

「沒日沒夜哪裡都不能去,整天盯著小小的手機螢幕,怪不得眼睛會壞。」我想:「老天這下又關了王翔的一扇窗了。」

於是我不能傳任何文字帖給他。

王翔不能讀,我關心地用語音問王翔是什麼視力毛病,家人有沒有來看他,和療養院有沒有溝通、醫治之類的問題。王翔總是回了兩三個又似自嘲又似不置可否的貼圖。

我放棄詢問了。

半年後,王翔又改變了風格,開始只貼語音檔,我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忐忑地打開聽,果然王翔又惡化了……。

「呃—喔—啊—嗚—喲—」王翔的喉嚨像是一個攪拌機,一句話被攪拌成一堆子音母音的拼湊呻吟,出來的盡是含混不清的低頻嗚咽。

一個人還能毀壞到什麼地步?老天爺還要收回什麼?聽著聽著我自己也沮喪了,我決定不再聽他任何的語音檔,也不回帖子。

王翔蛻變成我的宇宙裡的一顆邊陲行星,溫暖的太陽已成了一個微小光點。他在遠方邊陲發著不帶文意的語音檔,一遍又一遍。

那天晚上作了個夢,夢裡我是一個修船的工匠,在船塢裡修著一艘破船。

槳壞了,沒問題,我補了全新的上去。船帆被暴風雨扯破了,小意思,我馬上換了一張全新的帆布上去,又白又挺,像宙斯的白袍。

一會兒我發現甲板也朽了,船舵也歪了。我氣餒著問著:「等我全部修完後,這船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我再一路檢查到了船底,發現長得滿滿的藤壺,密密麻麻地像王翔腳上的雞眼,一隻一隻正吐著水。

然後,我就醒了。我在深夜裡倒了一杯溫水,披了一件薄外套,抵著夜寒,打開了王翔的語音檔,一則一則地聽著。

還是難解的「呃—喔—啊」、「嗚—喲—」、「呃—欸—」⋯⋯

但這次我全部聽懂了,其實王翔只是心裡講著:「我在!」,一遍又一遍。

我發現了我和王翔的相似處。我整天寫文章不也是向世界說著:「我在!」嗎?

從此我又開啟了麥克風,和王翔發著語音帖:「今天天氣很好啊?」、「吃飯了嗎?」⋯⋯

其實我也只是講著:「阿翔,我也在。」

(寄自加州

中風 療養院 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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