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流亡(下)
我的動物專車搖搖晃晃進入了深山。新開出的公路打通了一座山,隧道完成,從西岸到東岸節省了半個小時。開車的人,在山的肚子裡行駛,出了隧道就看見從前只有野獸和猛禽看得見的新鮮風景。山如此之綠,樹如此之密,嶄新的、乾淨的路,如此的齊整,像一把新鑄的劍。
這段山路貼著懸崖而走。路上突然出現兩隻動物,跟狗差不多大。緊急煞車使得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車內的貓籠、狗籠、雞籠猛地往前衝,一陣雞飛狗跳,受驚的母雞嘎嘎大叫,在籠子裡猛拍翅膀。
以為是白鼻心,細看之下,原來是兩隻長尾穿山甲,一大一小,就在山路中間。小心停下車,走出車外看仔細些。這對穿山甲,相互依靠著,似乎是母子。穿山甲通常夜間行動,現在接近中午,怎麼會出來覓食?難道是因為,公路鑿山開洞、砍伐森林,打通了山脈,也將他們原來的棲地切割,阻斷了他們自由覓食的通道?或是穿山甲的森林腹地不夠了,不得不離開森林來找吃的?
更奇怪的是,穿山甲是最容易受驚嚇的動物,他們尤其躲著人類,登山的人想看到他們都不容易,怎麼會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路上停下來?
山風徐徐,滿山的樹木搖晃,細雨已止。在朵朵雲團飛行的節奏裡,陽光在雲間閃爍,天空時不時露出一小塊晴朗的藍。穿山甲顯然是從我左手邊的森林裡鑽出來的,正在往路右邊的懸崖峭壁前進。走到懸崖邊往下看,嚇一跳,山崩的裂石碎礫如瀑布一樣傾入山谷,鋼筋做成的網,把上半段的土石固定。這顯然是一個常常坍方的地點。
山谷很寬,一條溪蜿蜒於中,正是冬天枯水期,河床乾涸,裸露的鵝卵石閃閃發光。
兩個一身盔甲的動物朝向我觀望了一下,開始移動。小的穿山甲把兩隻前腳搭在媽媽的背上,緊緊貼著母親,幾乎是讓媽媽拖著前行,完全像個拉著媽媽裙角撒嬌的小孩,但是小穿山甲一瘸一瘸的──是不是受了傷?
母子相偕走到懸崖邊,消失的那一刻,我才發現,小穿山甲的尾巴斷了半截。
他們的鱗片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金黃色的光。
後來獸醫告訴我,穿山甲尾巴多半是被咬斷的。過去可能是被獵人放進森林裡的金屬捕獸夾把尾巴夾斷,現在大多數卻是被遊蕩犬撕咬斷裂的。
人,把捕獸夾埋置在森林裡,讓野生動物斷腿斷腳。人,把狗帶到山林裡丟棄,讓狗飢寒交迫,然後變成山裡飢不擇食的遊蕩犬猛獸。森林裡小型的野生動物突然發現自己處在隨時可能被野狗包圍撕裂的環境裡。
繼續前行,經過一個又一個的原住民部落。這條人以為傲的穿山公路,把人帶到夢想的遠方。開路之前,山裡的原住民背著竹簍,負著沉重的產品,下山去交易,是一趟無比艱辛的行旅,幾天幾夜的攀登和跋涉之外,還包含一路毒蛇猛獸的威脅。現在,山中生活的人輕鬆了,外面世界的人,如我,也進來了。開山開路,通暢便捷,改變了原住民的生活,擴大了我的視野和世界,同時也毀了「非人類動物」的生存環境。
而這一切,都是回不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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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不停地喵喵叫,車子的行駛對他們真是不可理解的天搖地動。小狗則天真酣睡,把車當搖籃。上車時在台灣海峽,一覺醒來已是太平洋。
抵達新家,第一個先快快抱下貓籠,把飽受驚嚇的他們帶進屋內,貓需要室內的安全感。
然後抱下狗籠,放在草地上,打開門。兩團肉球伸展一下身軀,跳上綠油油的草坪,開始打滾。
雞籠一打開,所有的雞歡快地拍著翅膀,像放學的小孩,迫不及待連飛帶跳地衝出。對她們而言,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青草,青草裡必定是有肥美的蚯蚓。
唯有芝麻,趴在那兒不動,圓圓的黑眼睛盯著我看。她想說什麼?
伸手把芝麻抱起來,看見她趴著的草墊,被她的體重壓得淺淺凹下,有一顆雪白渾圓的蛋。摸一下,溫溫熱熱的。
抱起暖呼呼的芝麻,我低頭親吻她粉紅色的雞冠。(下)
(本文選自時報出版龍應台新作《注視──都蘭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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