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新功戰鬥隊的砥柱
文化大革命的火焰初起時,我只是初中二年級學生,課業停止卻被要求響應號召投身運動。年少無知的我單怕落個逍遙派妖名,急欲有所表現,以示緊跟領袖,就與同宿舍兩個合得來的同學湊一個戰鬥隊,名為「立新功」,取自林副統帥說的要為人民立新功的激勵語;但我們可有舊日之功?怕只天曉得。好在那時戰鬥隊多如牛毛,拉扯隊伍無需申請奏准,只要把虎皮旗號打出來即可。
張耀汀是我班三個來自農村的同學之一,個子不甚高,身板結實,說話總是斬釘截鐵、信心滿滿的樣子,在同學中具一定威望。他雖是農家子弟,卻腦子靈活,刻苦用功,數學成績拔尖,被選為數學課代表。不過他體育成績好像不出眾,我還記得他在學校游泳池上游泳課時,只能狗爬式撲通的滑稽模樣。他生活艱苦樸素,身上常穿自家織的粗線條土布衣。
我習慣稱他為「砥柱」,因為他理所當然地成為我們戰鬥隊的主心骨。除了有組織能力,一個主要考量是他出身貧下中農,屬響噹噹紅五類,凡事由他出面好辦得多。另外他為人穩重,肯團結大多數,比如我父親是單位裡的會計,一個小職員,我只能算有個中不溜秋的家庭出身;而戰鬥隊另一同學的情況略為糟糕,老爸好像是什麼歷史反革命,所謂的可教子女。好在「砥柱」不嫌棄我們,反以友情為重,願與我們並肩作戰。
隊伍既已成形,該做的正經事就是貼大字報,彷彿「坐斷東南戰未休」,張貼數量愈多則戰鬥隊名聲愈盛,反正需用的紙張和筆墨等一應用品,都可去圖書館底樓的總務處領取,填個表格就行。「砥柱」寫得一手漂亮毛筆字,正是施展其能的好時機,抄寫大字報便成為其專利。
寫什麼內容呢?開步時我們就近入手,寫自己的班主任老師,其父是地主,他理所當然地是地主階級孝子賢孫。我班有些女同學甚至揭露老師常往女生宿舍跑,是黃鼠狼拜年,不安好意。隔壁一個班級更絕,他們有個學生聰明好學,被學校選拔跳級,結果被批判為修正主義苗子,還一再要他深挖資產階級思想根源。
這隔壁班級的幾個女生還組成一個名為「紅燈照」的戰鬥隊,應是從義和團的女性團會中得到靈感。她們的隊長姓周,長得眉清目秀,平時總講一口普通話,不說上海方言,是其時高幹子女的明顯特徵。由於我們兩個戰鬥隊觀點比較接近,故常有跨班交流和接觸。在反對甚囂塵上的血統論時,我們曾一起撰寫大字報,表達我們贊成重表現的強烈主張。看得出「砥柱」對紅燈照的巾幗隊長很佩服,也有好感,常在我們組內談話時提到她的名字,但那時的莘莘學子畢竟都以革命為重,遠沒有如今在校學生的開放和浪漫。
我們很快認識到,鬥爭矛頭應一致向上,集力批判學校當權派,於是開始寫校長和教務主任的大字報。教務主任的名字裡有個修字,我們就理直氣壯地說他是想把我們往修正主義道路上領。大字報寫完我們傾巢出動去張貼,而且專挑大禮堂門口等熱鬧地點發表,有時不惜把人家剛貼不久的也覆蓋,只怪大字報竹棚搭得不夠多,但漿糊和苕帚等倒都由校方預先放在竹棚邊了。
我們經常寫大字報到深夜,肚子餓了怎麼辦?學校食堂前方有兩塊被稱為「北大荒」的莊稼地,那裡種有紅薯和毛豆等植物。我們在深夜偷偷溜到地裡挖紅薯,然後拿回到我們所占據的校托兒所辦公室,使用那裡的煤氣裝置燒煮紅薯湯吃。有幾次行動時被看守警衛發現後吹哨,我們只好撒腿就跑,餓著肚子睡覺。
折騰了一年後,人們對文革的熱心度逐漸下降,尤其工人和解放軍宣傳隊進校後提倡復課鬧革命,大字報就不再是香餑餑。趁有空閒時,「砥柱」帶我們兩個嘍囉到他在浦東三林堂的家中去玩,那時沒有過江隧道,全靠坐擺渡船。浦東還屬鄉下,到處是耕田和大糞味。他親自搬來柴禾往大爐灶的爐膛添火,為我們烹飪了一頓香噴噴飯菜,我不能不說農村的新稻米就是好吃,與上海糧店賣的糙米不能同日而語。
一九六八年,學校開始按四個面向(農村、邊疆、工礦和基層)給大家分配工作,我們兩個嘍囉皆有幸分到工廠當學徒工,而「砥柱」因來自農村必須返回原地。臨分手時我們一起在校門口拍照留念,照片似交給他沖洗,我一直未能見到。
我來美讀書後,同學間的聯繫更如斷線風箏,經年無緣相見。還好後來有了同學微信群,我聽說他在農村積極發揮知青能量,成為大隊幹部。改革開放後他帶領群眾致富,擔任鄉鎮企業董事長,他家的房子據說是村裡造得最漂亮的一幢。
國內同學但凡聚餐均採AA制,費用平攤。但「砥柱」有一次邀請所有同學去他家聚會,之後還去附近餐館進餐,他卻堅持一人埋單,竭盡地主之誼。年前忽聽傳聞,說他有一次騎自行車不慎摔倒,得了腦震盪,又引發其他疾病,居然剛入古稀就與世長辭。
今春我歸國探親,事先在群裡請求與同班同學會面。立新功的另一隊員趕來聚會,特地帶來幾張當年拍攝的黑白照片給我,說是完成「砥柱」生前對他的囑托。我望著照片上當年「砥柱」的清秀面容,想起他喜用浦東方言嗔罵別人「小朝死」,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先我們撒手而去,而我將再不能享受由他慷慨埋單的慶功宴,內心不免酸楚,畢竟我們曾一起抱團嘗立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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