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不小(下)
到了一九七九年,也正是改革開放的初期,國內首先冒出了「萬元戶」的新聞,可是小毛還在為尋找飯碗的工作單位輾轉飄搖。一晃十多年,小毛到了三十三歲,才透過二哥、大姊的關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進了紗廠,當上一名正式工人。
誰知,工作還不到三年,一九九三年的「下崗」熱潮又來了。工廠裡先後宣布「留職停薪」,接著是「離職下崗 」、「部分下崗」等新名目,沒一個月,又乾脆說「放長假」,實質都是失業。當父母去世後的一九九八年,失業的小毛,又喜歡哼上幾句「流浪者」中的拉茲之歌,他說「好聽,解愁」。
有一天,忽然沒有聽到他好聽解愁的歌聲了,也沒有見到他遊蕩的人影了,他的消失牽動著家裡每一個人的心弦。那是改革開放的二十年後,南下打工的熱潮還在熱頭,有朋友猜測他是去了廣州,可是三年多了,還是無人發現他的蹤跡。
那時我已在廣東的文化部門工作,有機會尋找,可依然是大海撈針,杳無音信。我擔心他在人生的路途上遇到了災難,或被人欺負或被大海的潮流淹沒了。我夜夜多夢,心跳不安。
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過去了。在歷史歲月的寒冬酷暑裡,沒想到鋼強的小毛在為他「東方不亮西方亮」的理念奮鬥中,歷經了河東河西,磨難中迎來了春天的陽光。我與他相見一日,他浪漫地回憶中還時而哽咽,呈現出打工中那些歷經煎熬的情景。
那是他剛剛到廣州的一天夜晚,人生地不熟,在白雲山小區晃蕩,喝了幾口自來水填飽肚子。那夜,也遇到幾位外來找工的小青年,在公園裡待了一晚。幾天後,別人都找到打工的落腳點了,只有小毛,天天找,天天落空。他說著說著,終於流淚了:「找了三年多啊,也沒有絲毫眉目。」想去東莞深圳,他說:「我已經四十三歲了,誰還要我?」
住在出租屋裡,十八張地鋪連在一起,外來工像擠在一堆的沙丁魚,晚上拍著身上的蚊子,天南地北地扯談,說笑聞,也罵娘。屋主是一個外來工大媽,可他不找工,在小區偏僻處租了一間大點的舊堂屋,開鋪出租,當了屋老闆,一下子就發了。小毛說「我沒那本事」。
是的,下崗補貼的那幾千塊錢用得快光了,每天還要交二十元床位費,吃一元二角一包的康師傅袋裝方便麵,當正餐充饑吃了一年多。住在出租屋的幾個打工朋友說「康師傅把你吃瘦了」,還主動借給他幾百元度難關。
小毛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塑料製品廠,老闆是湖南人,嫌小毛年紀大,故意擺架子刁難,說要親人單位的擔保,證明他「不是社會流浪漢 」,小毛狠狠地嚥下一口氣。
那是九○年代末期,二○年代初,市場上出現了手機,都叫大哥大,上萬元一台,只有大老闆買得起。小毛為了方便尋找擔保人,他向朋友借了兩百多元,買了一台將要退出市場的BB機。他多次到路旁電話亭,花三毛錢一分鐘話費,尋呼到遠在懷化、珠州的外孫,又幾經周折,才打聽到我在廣東的地址。
我知道了他著急的難處,立即在單位為他寫了證明,蓋上大紅章,證實他是我親弟弟。我花了三元多錢,用特掛號快件寄去,他順利地上工了。誰知那老闆很苛扣,連飯錢都給不夠,不到一個月,他同幾個打工者辭了職。
後來,又是打工朋友的幫助,介紹到一家塑料大廠,小毛能說一口正宗的北京話,那東北老闆收下了他。開始工資六百元一個月,還有提成,算不錯了,當年內地月工資最高只有三百多元,但廠內有條規定:三個月沒拿到客戶訂單,就要被炒魷魚。小毛吃得苦,與客戶關係親和,訂單慢慢多了,心中的亮光也亮起來了。
現在小毛還捨不得離開廣州,離不開打工天地裡那些深情的兄弟。偶爾回一趟故鄉,同輩人也都喜歡同他聊住事,羨慕他在打工的二十多年裡,能賺錢供養了兒子讀到大學,讀研究生,當大學老師和結婚買房買車,自己又花了近百萬元在省城買了房,還留下了養老金。
如今小毛真的不小了,六十七歲,老了。朋友們有趣地喊他「老毛」,小毛又像小時候那樣笑得好開心,連連舞動著手說:「不敢,不敢當,人家老毛是偉人,我小毛算得什麼鳥。」
他在夢中笑對天堂,大聲吶喊:「爸爸,媽媽,您們該放心了吧,東方不亮西方亮,總有一方出太陽!你的小毛心中有了一輪光輝的太陽。」小毛用自己的智慧,終於抒寫了一頁屬於自己的歷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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