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木求魚

最近清理舊物，在收藏的剪報中，無意發現一則十七年前，刊登在世界日報上的台灣新聞，新聞的標題是「一句宜養大度，師被擾二十年」。新聞的大致內容是：一句老師在成績單上的評語「宜養大度」，讓一名高中生耿耿於懷，畢業後不斷以電話、郵件等騷擾寫評語的老師，直到二十年後才解開心結，寄了張明信片向老師道歉。

讀完這則新聞後，心中感觸良多，不禁勾引起七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這段往事牽涉到的也是一句老師評語。

一九五○年，我家從台北市搬到了當時的南投鎭，家父在鎮上一所初級中學旁租了幢日式平房安家。那年我十二歲，是進初中一年級的年齡，順利地考取了縣立南投初中。初一共有三班，兩班男生與一班女生，我當時被分配到乙班，班導師是陳如琢老師。

陳老師年約五十左右，高瘦個子，戴副玳瑁老花眼鏡，講起話來慢條斯理，為人溫文儒雅，很少見他發過脾氣。他除了擔任班導師外，還教授一年級的算術課。或許是早年受日式教育的影響，陳老師授課時一律照本宣科，拿著書本慢慢地念，聲音沒有抑揚也沒有頓挫，在炎熱的天氣下，像是聽催眠曲似的，班上至少有一半學生去見周公了，醒著的人，也無從了解他教授的內容。長久下來，全班的數學成績都欠理想。班上的同學多為農家子弟，個性含蓄，無人敢向陳老師提出改進教學方式。

在那個時代裡，學校規定學生每周必須用毛筆寫周記，內容包括一周來的國內外大事與學習感想，在當時確實是一項很好的師生溝通管道。記得大概是在初一下開學後不久，我利用寫周記的機會，將陳老師教學方式不妥的情形寫了上去，希望他不要一直念課本上的東西，應多利用黑板講解演算過程，這樣同學們比較容易學習。

可能我當時年幼，用詞不夠够婉轉圓滑，加上從來也沒有學生敢如此批評過老師，陳老師閱後大為震怒，狠狠地在周記本上用紅筆批下四個大字：「緣木求魚」。

周記本發下來的那一周，陳老師在講台上指責我不尊師重道，胡亂批評老師的教學方式，說我自己不用功學習，還怪老師教學不好，如此學生，無異「緣木求魚」。在全班同學面前，被罵得體無完膚，當時才滿十三歲的我，真正嘗到在眾人面前被羞辱的滋味。人幼膽子也小，不敢當面對老師抗爭，只好苦水往肚裡吞。

從此刻開始，這「緣木求魚」四個字，便深深地烙印上了我的心坎。我對自己發誓，將來一定要用自己的智慧與努力，求到這木上的「魚」，用未來的成就去證明陳老師的評語是錯誤的。冥冥中，這「緣木求魚」四個字，便成為我人生努力的目標，不管努力的成果是「小魚」或是「大魚」。

初二開始，數學課升級到小代數，由另外一位老師授課，由於講授方法完全迥異，因此引發了我對代數的興趣，同時其他課程成績都有顯著的進步。在即將升級初三時，縣立南投初中改制為省立南投中學，並增設了高中部。三年初中念完，由於我總成績在前十名內，因此獲校方免試直升高中，總算求得我人生的第一條「小魚」。

在南投中學念兩年高中後 ，逐漸感受到升大學的壓力，因此决定轉學到省立台中一中。在台中一中的一年當中，全心苦讀，總成績達到保送成功大學的標準，讓我在「緣木求魚」的人生中，求到了一條「中魚」。

一九五六年進入成大土木系，開始了我四年的大學生涯。四年當中，靠著工讀奬助金與建教合作獎學金的支持，順利完成了大學學業。畢業後在服預官役時，通過留學考試，準備赴美深造。一九六二年扺達美國後，開始了我人生下半輩子的奮鬥。

一九六四年拿到碩士學位，在芝加哥做了四年事，這期間結婚生子，總覺得我人生的奮鬥還差一個環節，因此決定回學校攻讀博士學位。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四年之後，終於求得到了一條「大魚」。

拿到學位後，開始了我將近三十年的國防研發工作生涯，這期間我仍然牢記「緣木求魚」這四個字。工作之餘，勤於寫作專業論文，一九八六年在美國航太學會上發表的一篇論文，被獲選為該會年度最佳論文獎。

一九八○年應國府行政院長邀請，回台參加國家建設研討會，期中並受邀到中山科學院作專題演講。會期中隨團至南投參觀，當時很想去拜訪陳如琢老師，無奈時間匆促，又沒他的住址，無法如願。我拜訪他的目的，是想當面謝謝他，假如沒有當年他給我的「緣木求魚」四個字，就不會有我今日的成就。

值此耄耋之年，我寫這篇文章的用意，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成就，主要是想告訴年輕學子們，如何善待老師的評語。評語有好有壞，應用得當，它會是你人生奮鬥中的一股動力，這動力時時會給你自信與激勵，讓你在茫茫的人海奮鬥當中，清楚地看到目標，堅毅地向它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