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懐娘香
我比大姊小二十三歲,可大姊竟把她對小女兒的愛與關照託付於我。
大姊夫是獨生子,他的畢生願望,是特想把年輕時就守寡的母親接到身邊盡孝,但老娘親卻看重一人獨居的隨意和自在。一開始,大姊把大女兒花子留在婆婆身邊,在花子要到大連上中學時,大姊又讓三女兒麗子來接替姊姊,在老家常伴奶奶。
親人之間,橫著一個寬度八十九海里的渤海海峽,洶湧的波濤,起伏在大連和山東半島之間,大姊一家人的相互關掛與思念,即被阻隔在大海的這一邊與那一邊。
光陰荏苒,星移斗轉中,比麗子大十一歲半的我,有能力幫大姊填補她對女兒那份愛的缺失了。不忘大姊的叮囑:「姨懷娘香,有空兒就去看看麗子。」大姊比喻的是,姨的懷裡有母親的味道,在姨的懷裡亦可感受到母親的溫暖。我懂,我照辦!
我十九歲半離開了文登老家,那時麗子將滿八歲,學齡前的她,基本上都能得到了小姨的呵護與陪伴。大姊的託付加上我對麗子的喜愛,一有空兒,我就往孔格莊跑。六里山路,羊腸小道上,有起伏的山嵐,有密不透風的森林,還有兩條不敢低頭下瞧的深溝,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常往返在人煙稀少的荒野上,不怕嗎?一是家鄉治安好,沒有怕的概念,再者,因肩負重任,心裡總掛著常年見不到母親的小外甥女,也就不想別的了。
每次見到麗子,我都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問長問短,摸呀拍呀,恨不得把那滿心的愛都傾倒於她。麗子也是,一見到小姨就黏著我。常常,吃罷老奶奶為我做的好飯,麗子就打開小櫃,找出自己喜歡或是媽媽寄來的新衣服,梳頭,搽粉,穿上漂亮衣服,就把小手捅給我:「走吧,小姨。」
我領著心愛的小外甥女跟老奶奶擁抱告別,便起步回返。從未改變,一離開孔格莊,麗子就不說不笑了,她的腳步開始放慢,我拖著她往前走,她就使勁地往後墜,並想法擺脫小姨。我知道,她開始變卦了,便不容分說地把她背在身上,一言不發地匆匆趕路。她明白自己不是小姨的對手,只好啞了似地「癱」在我的背上,直到姥姥家。
幸好,每次一見到姥姥和我二姊及二姊的兒子,她立刻就跑上前去,有說有笑地玩這玩那。可天一黑,她就開始哭,哭著喊:「婆呀,奶奶……。」一次不落,她一哭,她的姥爺我的爹就開始訓斥我:「每回都這樣,可你就是不知長記性。」
我不能辯駁,我在心裡說:「爹呀,只要一周見不到麗子,您就吩咐我去把麗子領來吧!」親情,融化在血液裡,親人之間的相互關掛是發自心底的。那幾年,陪麗子成長,則成了我生活中的必須。
記憶裡,麗子五歲時的那年夏天,一個晴空萬里的上午,我把她背回了姥姥家。本想按原計畫,兩天後再把她送到奶奶身邊,誰料到,當日下午就雷鳴電閃,暴雨傾盆了。老天這一「變臉」可把麗子嚇著了,她邊哭邊喊:「婆呀,奶奶;婆呀,奶奶……。」
她抓著我的手,逼我趕緊送她回孔格莊。我嚇唬她:「路上有狼還有狗。」她梗著脖子回嗆小姨:「我不怕狼,也不怕斗(狗)!」我說不過她,就彎腰將她抱起,站在門邊指著烏雲密布、暴雨傾盆的天空告訴她,這破天兒,咱哪兒也不敢去。說話間,天空突然裂出了一條藍色的縫隙,她一臉驚喜地指給我看:「小姨,那兒不下雨了。」我哭笑不得:「咱能就在那條縫隙下走嗎?」她聽懂了我的話,跟著就趴在我的肩上,放聲大哭。
當天晚上,麗子病了,她一會兒發熱,一會兒發冷。晚飯時,姥姥給麗子做的雞蛋麵,她一口都沒吃。後來,姥姥又給她熬綠豆湯,姥爺給她推拿,病情算是沒有惡化。說來小姑娘真懂事,夜裡多難受,她都忍著,不哭不鬧地躺在我的懷裡。
轉天清晨,麗子見好,我端起姥姥為她熬的米粥,她喝了幾口就告訴我:「小姨,我吃飽了。」整整一上午,小姑娘就那麼直直溜溜地躺著。我問她:「麗子,你午飯想吃什麼?」她故意抻著脖子打飽嗝:「小姨,我吃得嗝嗝呀呀的。」看著身邊的小乖乖,我竟落淚了……。
與麗子相處的時間就那麼幾年,依命運的安排,我去了北京,後又遠涉重洋,定居美國了。隔山隔水幾十年,料想不到,重逢之日竟在二○一四年十一月。
十年前的十一月,我先赴南昌,後到廣州去參加筆會。十天後,我一回到北京,剛抵達首都機場,就被由大連專程趕往北京的麗子給「挾持」了。麗子提著從大連買來的鮮魚鮮蝦,同小姨一起坐著她的表妹、我的另一個外甥女的車,一起回到了三姊家。轉天,我去中國現代文學館參加贈書活動後,麗子就把小姨領回大連了。
那時的麗子已當上婆婆了。再次相逢,用麗子的話說:「就想好好地孝順俺小姨。」麗子要我多住些日子,我因事多只待了三天。三天裡的每一個清晨,我起床後,剛刷完牙,麗子就把一個煮熟的海參捅到我嘴裡。每晚,她都在一個大木盆裡用熱水泡些中藥,逼我燙腳,說這樣她的小姨就能健康長壽。
姨懷娘香,感謝已辭世的大姊,當年為小妹提供了幫她照顧麗子的機會,讓如今的我,在麗子身邊竟能感受到女兒的體溫如暖流一般,漣漪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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