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壯士魂

最近黃埔建軍建校一百周年，在華府僑教中心舉行紀念儀式，並展示由台灣空運來的珍貴圖片及說明，對中華民國歷來的將士們表達敬意和懷念。我不禁深思：我有幸也是軍人子弟，先父曾參與抗日戰爭，保家衛國；但深感昔日國軍將士們因為持續的戰亂，以至顛沛流離，卻往往未能獲得充分的尊重而嘆息，與美國軍人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語。

美國軍人，不但在生活、醫療、退休保障各方面，都受到國家特別照顧，在國人的心目中也有特殊地位。例如在候機室廣播中，經常聽到現役軍人被邀請優先登機；國殤紀念日，總統會到無名英雄墓前致敬，而有些餐館入口會留一張空著的桌椅，上面放著玫瑰花及折成三角形的國旗；緬懷越戰陣亡將士的越戰紀念碑，由林瓔設計，讓人感到莊嚴沉重，雖敗猶榮。

看到了六月二十一日世界日報的報導：一位前海軍陸戰隊員在緬因州一家養老院孤獨去世，沒有親人，幾乎被所有人遺忘。但在殯儀館貼出通告，詢問是否有人願意擔任抬棺及出席葬禮後，短時間內就號召到數百人參加，並以隆重二十一響禮炮致敬。

我有幸畢業於軍校系統的台灣國防醫學院，學費及前途都得到協助和栽培，對保家衛國的軍人袍澤，有特殊的親切感。 更有幸在榮民總醫院服務了一段長時間，為能夠退役軍人服務而高興，他們無私的愛國情操是值得我們尊敬的。我不禁想起了一段三十年前的往事：

我當時在醫院如常地忙碌工作，正要去診治一位年約六十歲的榮民。他有不正常出血現象，皮膚有瘀青，牙齦易出血，初步血液檢查顯示血小板低和有不正常白血球。進一步抽骨髓檢查，確診為急性髓性白血病，那是一種毒性強、不易治癒的癌症，加上病人年事已高，不能夠做骨髓移植，也不能忍受太強的化學治療。我內心感到難過，不知該如何開口告知他的病情及壞消息，只能懷著忐忑的心情坐在他的床邊。

從病歷紀錄知道他的籍貫是湖北，我便開始說：「真巧，我父母都是湖北人，我們算是老鄉，你是怎樣參軍、又來到台灣的？」我從詢問他的身世背景開始打開話匣子。他開始講述他年輕時從軍的經過，尤其是強調他是參加死守上海四行倉庫八百壯士目前仍然倖存者。八百壯士絕大部分都是從湖北調去上海的，其實只有一營人，負責堅守，掩護其他友軍撤退。

他講述如何屢次擊退敵人的進攻，已受傷的戰友如何身上綁著炸彈從六樓跳下去，與正在進行爆破大樓的敵人同歸於盡。女童軍楊惠敏如何將國旗包在身上帶來，清晨升旗典禮時，大家熱血沸騰，早上蘇州河對岸的民眾看到國旗飄揚，如何招手歡呼。外國使節曾多次遊說謝團長撤退都被拒絕，直到委員長下達撤退命令。我一直懷著崇敬的心傾聽著，在腦海中重新構建出一幕幕如電影般的故事圖像。

最後，他的語調從激昂歸於平靜，淡淡地說：「醫官，我知道我病得很重，沒關係，我這輩子對得起國家。謝團長是我的家長，他很早就走了。三十年前撤到台灣後，老總統便是我的家長。我一直孤身一人，以前同生共死的戰友們都先走了，我遲早也都是要跟他們在一起的，也有個伴。至於如何治療我的病，醫官你就看著辦好了。」

我了解生命對他而言，在國家和榮譽面前是微不足道的。我強忍著內心的激動與翻騰，盡量平靜而簡單地報告完他的病情和未來的治療方針，然後站起來，立正，向他行了一個軍禮，轉身離去。